疼痛
第一个寒假不知不觉就到了。四和同学们挤火车回家。四肩膀扛着一个大箱子,箱子里有给家里买的粮食,还有一条给大姐买的裤子。
拥挤的人群中,四被挤得很狼狈。她嘴里还要喊着美红和乔娜两人,怕大家走散。
小亮挤到了四的身边,他接过了四肩上的箱子。“小心啊,这里头都是油啊,蹭着谁谁倒霉啊!”他大声儿喳呼儿着,阻止人们挤到自己和四。
“妈,我这买的可是新小米儿呀,我爸不是最爱吃新下来的粮食吗?”四回家就对妈表功:“我大姐的裤子十二块钱一条,是用我的饭票儿省钱买的。比你做的裤子好看吧?”
“哼,咱妈做的裤子……”大姐学着朝鲜电影里的话:“金黄黄的小米儿,倒进了金老汉的大裤裆子里喽……”
妈佯装要打大姑娘,大姐早躲开了。四和二姐都笑得肚子疼。
“学校里啥人儿都有,可得留点心眼儿。你成天傻了巴叽大大咧咧的,要是有人想和你搞对象儿,说啥不能搭理他呀。”妈提醒老姑娘道,她看四的眼神有点儿特别。
“啥对象不对象儿的?我还想考中央美院呢。”四装作无知的样子。
“搞,也得找好的,知根知底儿的。”妈又说。
下午,四独自到西山上画松树写生。山上的雪很厚,山和树象穿上了毛绒绒的披风。四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大风雪之中的风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松树在风雪肆虐中,仍然挺拔不屈,绝然屹立在雪原上,不怕风吹雨打,寒风凌杀,一辈子挺直腰杆,只要不是人为砍伐,天塌地陷,无物生存,就永远挺立在这里。
四在山上画完松树的写生,又赶到火车站画速写。车站工作人员不让画,还推搡她。她一点儿都不害怕,据理力争。
小亮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切。
四晚上回家跟爸说起在火车站遇到的事儿。爸说:“等你哥有时间你俩一起出去画。”
四不愿意听爸说哥,喊弟弟道:“刚子!”弟弟从屋里探出头来:“干哈?”
“来——”四拖着弟弟回到姐仨儿的屋里:“脱衣服,我给你画裸体!”
“都脱?光腚儿?”弟弟很淘气。
四说:“对,亮白条儿。”
“行!”
弟弟脸向火墙卧到炕上。四认真地画起了他的人体写生……
第二天,四上街买年货。在熙熙攘攘的市场里,她挤着买了四十根大油条。回家后,爸一查,发现人家少给了十根。
四回去找,卖油条的摊儿早已散了。爸骂她:“啥也不是!连屎都吃不上热乎儿的!”四一句话说不出来,谁让自己没长心眼儿呢!
爸又开始剁骨头了。四又在屋里顶上了门。她心里的惊悸一阵紧过一阵,最后,她竟打起了冷战……
爸在外屋喊道:“小四儿,拿煤去!”
四不管怕不怕,只能装成没事儿的样子,答应道;“哎,来了!”
年前,爸回老家给奶奶立碑去了。妈一个人不敢在屋里睡觉,半夜又挤到了仨姑娘的炕上。四睡到半截落儿,觉得身子挤得难受,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是妈上炕来了。自己只好来屋里的炕上睡。半夜,她突然肚子疼了,然后,她下地找卫生纸……她象做贼一样儿地做着这些事……
后来,她终于蜷缩在冰凉的炕上睡着了。梦里,又是错综复杂的街道。四在跟随前面一个人。潜意识中,这个人知道前面的路怎样走。那人左拐右拐,引她来到了一处院子。这时,前面的那个人突然又不见了,院子在四的眼前又变成了一堵墙。四心里害怕了,她大声呼喊。这时候,四看见那人原来就站在房顶上。她张大嘴巴欲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紧接着,又是在四的家里。爸从外面拿来一瓶水银,放到了衣柜上。四天性顽皮,好奇地爬上衣柜去看,发现水银不知怎么洒了出来,在柜子顶上一团一团地凝聚着。只要用手指头一划拉,水银就凝聚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圆珠儿。四就假装不知道,问爸道:“爸,咱家立柜上咋出了鬼了呢?”
爸立刻问:“哪儿来的鬼?”
四说:“我看着柜子顶上有鬼掉下的眼泪儿。”
“啥鬼不鬼的?你别吓着刚子。要是把刚子吓着了,我打死你!”
四委屈地说:“本来就是嘛。不信,你自己去看哪。”
爸狐疑地踩着凳子,探出脑袋看到:大衣柜上面的确是散落着很多水银珠儿,亮晶晶地“开放”在昏暗之中。爸用东西一拨拉,水银就叽里咕噜地滚得到处都是。“一天净制造紧张空气!”爸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没有再说老姑娘。
四天真地问:“爸,那个东西是啥?”
爸说:“啥也不是。就是小孩儿玩儿的东西。”
爸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刚玩儿了吗?”
四说:“他没玩儿。”四又炫耀道:“他可笨了呢,根本就上不来。”
爸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东西,用好了人就能得好儿,用不好,人就不好。就像人都有心眼儿,用好了能成好事儿,用不好就成了坏事儿。”说完,爸连凳子都没撤,就走了。
四见爸离开了,她心里想着爸刚才说的话,她想让自己更加聪明一些,自己如果聪明了,爸妈就能像稀罕弟弟一样儿喜欢自己。听刚才爸的语气,好像如果吃了这个东西,人就能变得聪明起来。那样的话,我就偷偷儿吃一点点吧!
四看看周围没人,就悄悄儿爬上了柜子……
长大以后,四慢慢才知道,那个东西叫水银,如果误食多了的话,是会死人的。而四梦境里的画面,也是现实中的情景。
四的眼泪滚到了眼角。她醒了过来,这时,天已微微发亮了。
早晨,妈来炕上找东西,她发现四把毯子弄脏了,很不高兴。
四只有努力地洗毯子、剁肉馅儿准备过年。然后,又忙着烙馅饼、蒸馒头、蒸豆包。晚上,四还得画俩姐睡觉的速写。
这天,四正在家里擦地,小亮来了。四感到很突然。家里只有四一个人。小亮给四带来了他在学校时给四拍的几张照片。
小亮打量着四的家里。他今天穿得很朴素:反毛儿大头鞋,带着套袖,穿着一身劳动布衣服。
“你明天能到我家去吗?我洗照片,你看看是咋回事儿?”小亮提议说。
“不行啊。我家人儿都上班呢,我得干活儿,马上要过年了。”四不好意思地说。
“那就得了。”小亮说完告别。小亮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恋恋不舍。
初三晚上,家里吃过饭正在收拾桌子,小亮突然带几个同学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小玉、小芮。
“你们咋来啦?”四很吃惊。
“我们咋就不能来呢?登上火车就来了呗。”小玉说着,解下了围脖儿。
“来看看你们。乌市我还是头一次来呢。”小芮说。
“来,来,进屋儿。妈,拿瓜子儿。”四热情招呼同学。
“吃饭没有?”爸问道。
“没呢。”小亮说。“家里有冻饺子,给他们煮点儿,再弄几个菜。”爸对大姑娘说。
大姐马上忙乎了起来。
一会儿,大姐就把几个菜端了上来。家人都知趣地躲到偏屋去了。四和同学们说说笑笑。男生还喝起了酒。
“来,见底儿!”小亮和小芮喝了起来。
“章 晗,你也来!”小亮给四端起杯子。
“我不会喝酒。”四老老实实地说。“不行,今天谁不喝都不行!”小亮非让四喝不可。
偏屋内,爸妈都有点儿不高兴。“咱玩儿大鱼吃小鱼呀?”弟弟提议道。
“玩啥玩儿?”爸一瞪眼儿,吓得老儿子一激灵。
四端起酒杯,为难地举到唇边。“喝!”小玉他们起哄道。
四发发狠,端起酒一饮而进。接着,她就端起水碗大口喝水。
“我渴……喝水……”小亮一会儿就喝多了,躺在炕上要喝水。其他人都在炕上东倒西歪的。小芮给小亮端过来一杯茶水。
“不喝。让章 晗给我……拿水。”小亮拒绝了。
四只好亲自给他倒水。小亮几口就把水喝光了。“我心里难受,要吐,吐……”他的样子很痛苦。
四叫另一个男生扶小亮去外面。小亮还是不干:“不嘛,我就让章 晗扶。你们,给我走开……”
四只好扶着小亮的一只胳膊往外走,出门的时候,他差点儿绊倒在门槛上。小亮顺势把头靠在四的肩膀上。
屋外,寒风清凉,雪花零星飘落,天空深蓝遥远。到了外面,四发现,小亮根本就没吐。
“那就回屋去吧。”四扶他。
“不回。”他说。“那你要干啥?人家都等着咱呢。”四劝说道。
“我要……跟你……说话会儿儿。”小亮嘴里喷着酒气。
“跟我说话?”
“对……章 晗……”小亮扶两手扶住了四的肩膀。“我喜欢你,真的……”
四听到他的话惊住了。随后,她的心里又略有一点点欣喜。然后,她又感到了羞涩。她的脸在发烧。最后,她试图推开靠在身上的小亮。
“不……我,喜欢你。我可以吻你一下儿吗?”小亮丝毫不容拒绝……
四进屋时,显得脚步不稳,满脸绯红。她把小亮轻轻放到了炕上。“芮姐,你来一下儿……”她把小芮叫出了屋。
屋里,爸在埋怨媳妇儿:“你咋不早说呢?这不要坏事儿吗?”妈说:“我咋知道他们要来?小四儿一个字儿都没露。”“还不出点儿啥事儿哇?”爸不放心。“能吗?”妈心里也没底儿。爸叹了口气:“这又男又女的,还能有好事儿啦?”
“不行……生儿,你去进屋儿里看看去……”爸寻思半天对大儿子说。
哥到里屋门口往炕上看看,小亮和仨男生在炕上鼾声大作。而四和小芮却不见了。
哥的脸色顿时很难看。
学校操场雪地里,四和小芮靠在一起,四浑身打着哆嗦。
“啥事儿呀?你说吧。”小芮问道。
四低着头不说话,然后,她又摇了摇头。“到底是啥事儿呀?”小芮又追问道。
四还是不说话。“看你,啥时变得磨磨叽叽的啦?不说,姐就回去啦?”小芮吓唬她道。
“别……”四拉住了小芮的手。“那你就快溜点儿说。”
“芮姐……”四艰难地启开了双唇,“我……我……我……芮姐,我害怕……”四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芮姐,小亮刚才在外边儿说,他喜欢我……”四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趴在小芮的肩头抽泣起来。
小芮他们几个走了以后,四每天都到群艺馆里来。今天是大年初七。她一心等待小亮的到来,四有许多心里话要对他说。自己从小儿到大,只有小亮真正打开了自己的心扉,也只有小亮,才能够使自己感到了做女孩子的美好。因此,四要对小亮说:我也喜欢你,让我们一直走下去吧,直到地老天荒。她要看着自己男朋友的眼睛说这句话。可是,从早到晚,她每一天都一直站在展览厅窗前,等待意中人的身影,小亮的影子却一直没有出现。
天渐渐暗了下来,又飘起了雪花,路人踩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行走。玻璃上霜了,很难看清外面的东西了,四的脸成了一幅模糊的画面。
一连几天,四整天忍受着冻饿,到群艺馆等小亮。她的眼光清澈单纯,充满了少女的渴望。
四的身后是摄影展作品。一位少女跳着优美的舞蹈,她双手上扬,象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形象清纯美好。
四失望黯淡的眼神儿一如外面的天气,她在街上孤独前行……
开学以后的一天,学生们都在教室上晚自习。这时,小亮进来了,找同学要宿舍钥匙。他刚刚从家里回来。同学们纷纷和他打着招呼。四的眼光里满是喜悦。但是,小亮却瞅都没瞅她一眼。
小芮和身边的几个同学在用眼神儿交流。
又一天,在晚自习课上,小亮才与四有了一次接触,但是转眼之间就又形同陌路。“你们有墨水儿吗,谁有?嗯?”小亮在问。全班没一个人吱声儿。
“我有。”四回答道。她起身把墨水给小亮送了过去。她的身后,是同学们复杂的眼神儿和悄声儿议论。
小亮连头都没抬一下儿。他抽完了墨水,又一声儿不响地把墨水给四送了回去。
四孤独地在教室一角看着手里的书。
这天,四终于在走廊里遇到了小亮。她和他打招呼,他却很冷淡。在去食堂的路上,四又和他走了个对面儿,她问他话,他还是板着脸儿,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儿。
四的茫然忧郁的眼神儿,说明她的心里有多么痛苦。她不知道,小亮这是为什么?他说过的话,就这样算了吗?还有,他这样做,难道是在玩弄自己吗?不管怎样,四都无法相信,小亮是那样人品败坏的人。可是,四就在这样痛苦下去,却没有人能够拉她一把,把她从灾难中救出来。
班任吴老师找小亮谈话。小亮说:“是她先上赶子追我的……”
年级组长李老师也找四谈话。四始终一言不发。
四正在教室画写生,班级团支书“一片瓦”进来说:“章 晗,团总支书记找你……”
办公室里,团书记在教育四不能这么小就搞对象,数叨四的道德败坏。四听着他没来由的话很生气。团总支书记最后说了一句话:“你找谁不好,偏找个少数民族?”
四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直到她出门了,书记还很殷勤地相送到楼梯口……
小亮每天仍然很用功。他在教室抓紧时间背英语。而四却无心学习。她不知道,小亮对自己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中午下课,四去食堂打饭。路上遇到几个别班的同学。“真恶心,一个女的,主动追男的,真不要脸……”她们在四的背后议论道。四感到深受伤害。这时,迎面又过来一男一女,两人走着走着就啃了起来。
四深深苦痛的表情,说明她的心里已经很难承受。
“咱们下午去野外写生啊?”四回到寝室问乔娜。
“不去。”乔娜生硬地说。“你昨天不是说想去吗?”四说。
“现在又不想去了,你有啥感冒儿的?”乔娜很不客气。
四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何前后变化如此之大。
班任吴老师对四的态度明显不好了。
四在寝室里也被女生们孤立了。这天,四很晚从教室回来,见小玉正在床帘里面和一个男生说话。四不想说话,早早躺下睡觉。
半夜,小芮悄悄儿溜了出去。等她又悄悄儿回来时,引进来了一个男人。
乔娜半夜下床起夜,她迷迷糊糊坐上尿盆。她总觉得小芮的床上有什么不对劲儿,却又想不通是为什么。方便完,她又上床接着睡觉了。
年级组长李老师还在家里洗照片。照片拍得都是女学生。荣拘谨地帮着老师忙乎。老师给荣启了个水果罐头,荣不好意思吃。老师审视着学生的脸若有所思。
“咱班出了个事儿你知道吗?”李老师没话找话儿地说。
“是吗?”荣并不关心。
“听说,章 晗早就
追小亮了。”
荣听到这里,转头看着老师,意思是问:真的?
“小亮说他不愿意,还说是章 晗一门儿追他。我看,未必是那样儿。这些扯不清的事儿,说了谁能信?”老师的眼光有点儿莫测。
荣在心里想着什么。“我得走了。”他脱下了白大褂。
李老师在荣的身后一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