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是谁?
夜深沉,全家人都在沉睡。妈睡觉的脸在黑暗中显得很吓人,她的嘴一张一合,嘴里呼哧呼哧发出了怪异的声音,嘴唇一会儿扁着,一会儿竖着,活像小丑在表演。妈身边的老姑娘小四儿一直没睡着,她害怕黑暗,怕睡着了,又是无法抗拒的恐惧梦境。在梦里,四永远是孤立无助,一个人被爸在后面追赶,爸拼命要抓住老姑娘,然后给她施以酷刑,而四只有拼命向前逃命,气喘吁吁,浑身无力,一直向公安局跑去。在她的内心深处,只有警察才能够救自己,也只有公安局,才是自己的避难之处。不知道为什么,四在沉沉的梦里,总是梦到爸在追自己,总是梦到自己向公安局的方向逃命。爸追赶自己,是要杀了老姑娘,自己是所有孩子中,最不讨他喜欢的,所以,只有杀了老姑娘,爸才会彻底解脱。就这样,四没有一个晚上是能够安安稳稳进入梦乡的,总是沉浸在噩梦里无法自拔。全家人,只有四一个人这样翻来覆去,折折腾腾令家人讨厌。四幻想到:如果炕下面能藏人,来坏人时自己就降下去,坏人找不着自己该多好。
全家人的鼾声此起彼伏,睡得香极了,四简直是羡慕死了。四从被缝儿里看到,一只小耗子在炕沿上蹦蹦跳跳地跳舞,跳得忘乎所以,四看得入了神。后来,四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四在前面拼命地跑,爸又在后面狠狠地追。四一直往公安局跑去。就在四马上跑到公安局的门口时,爸追了上来,爸的手里,拎着一根粗粗的棒子,向四的头上砸来……四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祈求,哀求,抽泣,爸都不为所动,还是狠狠地挥舞手中的大棒子,执意要打死老姑娘。爸听到老姑娘的哭声儿,狠狠踹了她的被子一脚。
妈也在梦里。“不,我不……”妈又梦到了自己小时候,爹的小老婆硬给自己往嘴里灌药。因为爹娶了一个小老婆,因为妈没有为爹生个带把儿的儿子,所以,爹就娶了小老婆。可是,也该爹倒霉,小老婆还不如妈的妈呢,咋的都不开怀,连个狗崽子都生不出来。小老婆心理变态,家里没人的时候,就往大老婆孩子,也就是四的妈的嘴里灌药。那药苦苦的,辣辣的,一进嗓子眼儿,就像着火了一样痛苦。小老婆威胁孩子:“不许告诉你嘛姆,也不许告诉你嘛嘛!你要是告诉了,我就宰了你!所以,妈一直都不敢告诉家里人。就这样,妈的嗓子就彻底被爹的小老婆给药坏了,只要开口说话,声音就沙哑,东北叫这种嗓音“公鸭嗓儿”。这件事,妈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只是自己的丈夫,那个在自己内心里无论如何都不亲切的男人,在结婚的时候,自己对他说过:嗓子是因为小时候感冒,大夫没下对药,就给治哑了。丈夫对媳妇儿的“公鸭嗓儿”深恶痛绝,每当攻击她的时候,就拿嗓子说事儿。这是妈一辈子的心结。弱肉强食,是她永远无法解脱的魔咒。妈的祖上,是叶赫那拉氏,正经的正黄旗。满族人叫自己的妈妈为嘛姆,叫爸爸为嘛嘛。四为了这样的称呼觉得好玩儿,总是拿这个跟哥哥姐姐开玩笑,因此没少挨妈的笤疙瘩打。妈的神经也不是太好,每到夜里,都要梦到爹的小老婆摁住自己,往自己的嘴里灌药。这样儿的梦,已经出现了无数次。“喝!”小老婆的脸扭曲了……
“又尿炕了!”妈早晨气得骂四。四闭眼装睡。等家人走后,她才起来抱着被到院子里,使劲儿往铁丝上搭被晾晒。
“别叫了!”仿佛又是爸在喊。四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院子里全都是狗。自己这是在哪里来着?这个地方怎么这么面熟?四使劲儿想,也想不起来。只见满眼都是狗。这些狗埋了巴汰的,却还人模狗样儿的。它们有的兴致勃勃,满院子疯跑,有的蔫了巴叽,活不起的样儿。四的眼里就这样儿全是狗。
这时候,爸突然出现在四面前。“走!”四吓了一跳。爸在前面走,四在爸后面跟。走出了两趟街,爸从兜里拿出一封信:“给你沈姨送去。”
送完信,爸带老姑娘到食杂铺里。爸给四买了一个大咧巴、一瓶葛瓦斯。“不行告你妈!”爸瞪眼的样子吓得四身子一哆嗦。“要是你妈知道了,我饶不了你!”
“你爸干哈给你买吃的?是不有啥事儿?”妈拿笤疙瘩追问四,四吓得缩到了炕里。“说不说?”妈追上炕打四。“你说不说!”
四的脸被妈掐青了一片,屁股也被打紫了。后来,她拎着酱油瓶出来。刚走出家门口几步,一颗石头子儿突然打到她脸上。她疼得蹲了下来。不远处,胖子正拿着弹弓,比划着骂人的动作。一会儿,四能睁开眼睛了,她的脸也被石头子儿打破了。她又捡起酱油瓶儿,慢慢儿往前走。前面,几个孩子看着她笑。突然,一个半大孩子冲她肚子狠狠踹了一脚。四抱着肚子倒下了。这时,哥走过来了。四喊:“哥!哥!”哥没理她,从妹妹身边儿走了过去。四肚子疼得站起不来。她感觉,爸骑车带着二姐过来了。“爸!”四的眼泪流了出来。爸下车问:“咋的啦?”“他打我!”四指着旁边的半大小子。“谁打你啦?我稀得打你?”那小子不认帐。爸说:“得了,回家。没事儿少往外野!”四的眼里,又是满下子的狗在横冲直撞,以至于看不到爸和二姐了。可是,妈让她去打酱油。她只好挣扎着爬起来。
下午,四拐拉着腿儿来到了妈的单位。妈的单位就离家里不远。四躲开人,跟妈到了一间小屋。然后,她爬上了桌子。妈撩开衣服,露出了里面的乳房。四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这么大了,却还要吃奶。而妈的乳房,胀得像两个大馒头。四用妈的衣襟儿遮住小脸儿,眼睛溜着四周。她很不好意思地吃着奶。
“嗬,这么大了还吃奶!”有个男同事进来了。妈略显不好意思。“噢—”同事想起了什么似的,“这是你家的那个——”他欲言又止,妈的脸上已经面有怒色。四吃完奶,露出了脸儿。“叫叔叔,李敏政叔叔。”妈说。“去,回家去吧!”没等老姑娘说话,妈就把四推出了屋子。
晚上吃完饭,四到院子里玩“老鹞子抓小鸡”。一会儿,二姐喊:“小四儿——小四儿,回家——”四故意不吱声儿,接着跟别人玩儿。“小四儿!”二姐声音大了。“哎!”四只好答应一声儿。她恋恋不舍地往家走去。
过了一会,四又偷偷儿跑出来玩儿。“小四儿!”这次是爸在院子里大声儿喊。四不敢再玩儿了,赶紧跑回家去。院里的孩子们仍在玩闹。
转天上午,爸说了声儿:“看大馇子!”说完就出门去了。四不敢出去玩儿,就在家边看大馇子边模仿别人跳舞。
将近中午的时候,爸回来了。爸进屋先掀开锅盖儿看大馇子粥。他见粥糊了,拎过四就是一个大嘴巴子。血,顺着四的鼻子流了下来,又滴落到了四的大花儿布拉吉上。“败类!”爸恶狠狠骂道。
“你姥儿给做的花布拉吉呢?”妈晚上问。四不敢吱声儿。“问你呢!哑巴了?”四到一个角落里拽出了皱皱巴巴的布拉吉。“哪儿来的血?”妈警觉道。“我爸打的。”“藏起来干哈?”妈更狐疑了。“怕你……心疼……”四的眼光清澈无邪。
爸正在外屋地做饭。“拿锅铲儿来!”四没听清,给爸递上了火铲儿。爸随手用火铲打四:“谁要它啦?我说的是锅—铲儿!”
又过了半年,妈生弟弟了。这一天,爸领着孩子们来医院接媳妇儿出院。四从妈的床上捡了一粒糖豆儿吃。爸一胳膊肘拨拉开老姑娘:“去,挡害!”爸小心翼翼抱起老儿子,扶着媳妇儿出院。有了老儿子,爸显得分外高兴。一路上,爸对老姑娘带搭不理儿。
以后,两个姐姐要上学,四就在家背着、抱着看弟弟了。转眼之间,弟弟就能自己吃饭了,爸每天上午回来给老儿子烙鸡蛋饼。弟弟吃饼,四就在一边儿眼馋。爸一次都没给老姑娘吃过。
这天,弟弟睡着了。四饿得啃自己的手指。她看桌子上有块儿干馒头,就捡起来啃,没看着那上面扎着一根针。吃下去馒头,四突然感到嗓子里痛苦异常。紧接着,嘴里就流出血来。原来,是那根针扎到了自己的嗓子里。爸看到了,训大姑娘道:“你咋看的她!”爸抱起老姑娘就往外面跑。
半夜,四终于脱险了。她仍然抑制不住地咳嗽。大夫问:“这么大的孩子咋还能吃针呢?”爸不知怎么说好。四活了过来,她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之中觉得自己就在梦里的那一群小狗里,正在眼泪儿巴巴地望着主人,想让主人给一口饭吃,可是,却吃下了一根针。
这件事情,在四长大之后,直到四十几岁,经历了无数事情之后,她有了这样的看法:真的曾经有一根针扎到了自己的嗓子里吗?真的是自己因为饥饿而吞了一根针吗?会不会是什么人,为了不再养自己这个白吃饭的孩子,而像做案一样,强迫自己吞下了它,或者在自己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欲害死自己?起码,这不是传说,可能是真的事件。以后,人们就会知道真相。
几年过去,四的个儿长高点儿了。这天晚上吃饭,大姐让妹妹给自己盛饭。本来,大姐离饭锅很近,四就没动地方。爸见老姑娘敢这样不听话,举起饭碗就砸了过来。四慌忙逃出了家……
半夜了。四还坐在学校院儿里的压悠儿板上泪流满面。蚊子嗡嗡叮着她,把她的血吸到了肚子里,她却一动不动。把我吃了吧,吃死我吧,我不想活了。这是四十岁时候的想法。
很快,弟弟也长大了点儿。四经常给他看希腊图画。弟弟不敢看,四就硬让他看。后来,四看得也害怕了,她抱弟弟钻进面柜子里。
一会儿,爸带沈姨回来了。两人在屋里亲热。四从柜缝儿往外看。她吓得捂住了弟弟的嘴……
秋天,收过土豆,家里就没啥事儿了。这天,爸妈又带弟弟从饭馆回来。四坐在房顶儿默默看着他们。
转眼就是*。爸在家里秘密开“手工业红联”会议,商量夺走资派的权。沈姨也在一侧。窗户上挡着厚被,屋里点着蜡。妈和大姐忙着烧水沏茶。爸说:“那个王八犊子,把他打倒了,我给他劁了!”
六月份,下过一场小雨,四和二姐上山采杨树蘑。四吓唬二姐:“你看那是啥?”二姐吓了一跳,啥都没看着。看看采得差不多儿了,姐俩儿坐地上休息。突然,四指着远处一堆花布:“那是啥?”二姐说:“又是死孩子吧?”两人小心地凑上前。看清楚后,姐妹俩吓得扔下篮子就跑。原来是一个服毒的女人仰卧在草丛里。
回到家,二姐拿土篮儿往炉子底下倒煤,四用铲子往里撮。“今早那女的,听说是个坏分子。”二姐说,“畏罪自杀的。”四只觉得身后有一群狗在往自己这儿挤,哭着喊着让自己保护。
夜里,四又睡不着了。忽觉有一只手伸进被窝儿,在摸自己大腿,就吓得坐了起来。爸打开灯问:“咋的啦?”四吓得说不出话。“爸,别闭灯了!”四哀求道。
谁都看出来,四又长高了。每天放学回家,她就到处找吃的。爸正要做饭,问:“大饼子呢,咋都没了?”四说:“我吃了。”“蠢货!”爸说:“吃,吃,就知道吃!你就跟饿死狗一样儿!”
下午学校不上课,妈带着老姑娘老儿子去自家的菜园子摘窝瓜。妈单位的菜园子在公园里,离家有好几站地。摘完窝瓜,四抱个大个儿的窝瓜跟着前面的妈,妈空手在前边儿走,四跟在后边儿。四的手指尖儿刚够抠住窝瓜,可是她不敢歇着。她在心里说:“妈,你等一会儿呀,我抱不住了!”妈好像不知道老姑娘的心思,一个劲儿地还在往前走。那一次,四只觉得妈真是太不心疼孩子了,那么大个人,空手儿在前面走,自己的孩子才那么大点儿,却抱着二十多斤重的窝瓜在后面跟着,她的心里就不痛不痒?而弟弟的怀里,只抱了个小小的窝瓜。四从那时候开始,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做个合格的母亲!
转眼就是暑假了。五叔家堂弟小驴子来了。四指着墙上的钟问:“你知道这是几点吗?”“有啥不知道的?”“那你说,现在是几点?”“大针五分钟一格儿。从十二点这儿过三个格儿,就是十二点十五分呗。”四这就学会了。
孩子都长大了,家里得盖偏厦子了。四负责运泥。四和堂弟说笑,爸气得用石块儿打她。
“明天得去收土豆儿。”妈吃饭时总是撅着屁股坐着,四心里烦死了。“明天你和你大姐去。你妈不舒服。”爸对老姑娘说。
这天,大姐在前面刨土豆,四在后面捡,捡满一筐就往土豆儿堆上倒。“茅楼章 (脏)!”有个小孩在四身后喊。四回头撒摸着看,没找着骂她的人。
半夜,汽车在四家门口放下几麻袋土豆儿。随后,爸在屋里地上筛选。大姐和四在地窖里倒腾挑好的土豆,两人边干边玩儿,边说说笑笑。爸生气了,捡起几个土豆儿砸向地窖,两人吓得赶紧躲到一边儿。
爸总是早早起来,用锹砍茅楼。茅楼木头已经糟了。四也起来用脚使劲儿踹。茅楼在一点点儿倾斜。茅楼紧挨着四家房子,外号儿就是从这儿来的。这天早晨,四照样儿踹了几下儿,有人路过,是小全过来了。他骂四“蛮子。”四把他推下了茅楼。小全又从茅楼爬了上来,然后找到爸告状。
这一次,爸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骂老姑娘。
又是一天早晨,两家邻居在外面突然吵架了,是四家的挨家儿和对门儿。爸在院里偷听,脸上有笑容。
第二天早晨四还没起来,外面就又吵起来了。两家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后来,两家说:“老章 家咋没动静儿呢?把巴是从我家仓房根儿铲的,扔到她家仓房顶上。真就是这回事儿?”
四偷着笑。爸问四:“你干的?”
爸养猪,猪总往外跑。猪一跑,大姐就到哥的教室门外喊:“老生子,猪跑了!”哥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
找不着猪,爸就气得打大姑娘。四躲在门口不敢进屋。
四特别淘气,她有时还趴板障子缝儿偷看男厕所。
邻家女孩砸学校玻璃,然后,她捡碎玻璃卖钱。四不敢干坏事,她也地上的捡碎玻璃、废铁,然后去收货站卖钱。卖废品得几毛钱,四到小铺买古巴蜜枣。
在学校,四在教室后排坐。期中考试的时候,四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就站起来看,老师说她“打小抄儿。”“我没看。”“你就是看了!”四流泪。“你这样儿的人,啥不敢干!”老师的话不管不顾。
班级选红小兵,四只得了十三票。爸跟妈说:“啥不是。”四听到了。
大姐、二姐背着弟弟上街,迎面遇到了班主任。“老师—好。”二姐说。老师说:“三块五的学费,你们咋还不交呢?”
这时候,四正在家旁边中学的水房压水挑水。有个女生骂她:“啥玩意儿。”四说:“你骂谁呢?”“骂那不要脸的。”“谁不要脸啦?”“谁要饭吃谁就不要脸呗。”
十一岁那年的春天,四和邻居姐姐去采野杏。采回来,家里的杏很快就吃完了。四到邻居家玩儿,刚想抓杏吃,杏袋子就洒了,她吓跑了。以后,四就不敢从邻居家门口路过了,每天从山边去上学。
四上完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始混乱。到处在贴大字报。学校里,学生敢随便骂老师。四家旁边的中学里驻进了军宣队。学生兵团两伙儿开始对打,砖、棍乱飞。哥为了逃避武斗,从板障子跳回家,胳膊剐了个大口子。爸每天用木板挡窗户,砖砸在板子上很响。武斗声儿震耳欲聋。
院子里,孩子们在虐待猫,猫凄惨地哀叫……四吓得缩在炕上。四仿佛看到,很多很多的猫啊狗啊,都钻到了自己怀里,请求道:“救救我!救救我吧!”而四,连自己都救不了。
晚上,爸又开会了。屋子里的影子投到墙上,显得格外鬼祟恐怖。
几天后,四听说哥保送大学的事儿也吹了。
这一阵儿,妈总在单位跳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妈的舞姿太可笑了,四每次都得使劲儿憋住笑。可是,四也得跳舞。哥和朋友伟有一次刚进百货公司大门,就见四、伟的妹妹和几个女孩在跳“敬爱的毛主席。”伟磕碜得拉着哥的手就走。
又是一个半夜,四又被惊醒了。外面传来宣传车送芒果的声音。四听爸对妈说:“保皇派揪出了我在日本人手下学过电报,可能要进学习班儿去……”
爸说过这话不久,就进了学习班,接受改造去了。
这天,四正在学校跳大红枣舞,突然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来。同学送她回家。妈问:“你今天早晨吃啥啦?”四咧嘴儿:“肉……”妈说:“那是凉的,哪辈子没见过吃的?”
大夫说:“是急性阑尾炎。动手术吧。”妈急得掉了眼泪。
回到家,妈给老姑娘连夜做裤衩。四躺在炕上,眼睛望着昏黄的灯,想到自己要做手术,心里就抑制不住的害怕。半夜,妈不敢一个人睡在里屋,挤到了三个姑娘的身边。屋里墙上,挂着爸的小口径猎枪。妈躺下了,身子还吓得直发抖。想起老姑娘的病,她又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屋外,大雪在无声地下,四周显得莫测神秘。黑暗中。四又做噩梦了,又是一群一群的狗狗,疯狂地撕咬着它们自己的尸体……
第二天,大夫说:“没事儿了。炎症退了,不用做手术了。”妈这才松了口气儿。
年底,爸从学习班出来了。他说:“他们啥也没查出来,净穷喳呼儿了。”吃饭时,爸把猪骨头扔给四说:“你牙好,能啃动。”四就狠劲儿地啃。
“你阑尾炎好了吗?”爸问。
四说:“好了。当时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太难受了!”
“亏得没用做手术。”爸说。
吃完饭,张得财来看爸。哥偷偷儿写诗“张得财,想发财,把巴橛子往家抬。”还配上了画。家里几个孩子偷着乐。爸和张得财喝酒说话儿。爸不时盯着得财媳妇儿的屁股。妈在缝裤子,边和张得财媳妇唠嗑儿。然后,妈让大姑娘试裤子。大姐试试,裤裆大得能装两袋子苞米面儿。大姐嫌裤子土气不穿。妈又让二姑娘试。“啥玩艺儿呀,傻啦叭叽的。”二姐也不穿。妈抓过笤疙瘩就打姐俩儿。张得财两口子忙拉架。四在一边儿看热闹。“叭”!爸气得把酒碗摔碎了。
“操你个死妈的,屎都吃不上热乎儿的!”爸又骂四:“一点儿眼力架儿都没有!”
冬天来临之前,家里修炕,爸让四和大儿子睡一个被窝儿。透过照进被窝儿的灯光,四看哥光着腚,两腿中间有个黑乎乎的小鸡鸡,心里就恶心得想吐。她假装“打把式”,狠狠蹬了哥一脚。
爸大声儿骂四。四从哥脚底下坐起来:“我哪儿知道他光着腚……”爸声音老大:“他光着身子,能经得住你踢?你给踢坏了呢,生不了孩子咋整?败类!”
一会儿,四刚睡着,爸又骂:“起来!挤奶去!”
四赶紧起来。她拿着铁钵,摸到了房后。后面是学校操场,再后面就是西山了,黑黝黝的。四抖抖索索挤着羊奶,边挤边心惊肉跳。眼泪,一滴滴落下。四的身后,是黑暗如墨的深夜,好像隐藏着很多神秘的罪恶,似乎有恐怖的怪异音响和很多的令人恐怖的恶狗。
爸为了多挤羊奶,就把奶羊母子隔开。母羊想崽儿,半夜三更地嚎,嚎得人肝肠寸断,烦躁不已。爸本来就生气,听得火儿起,他用刀割开母羊皮,血流出来以后,又往伤口上撒盐……母羊叫得更惨了,小羊叫妈,呣呣的,那声音真是生离死别。四觉得自己就像在地狱里被魔鬼施了刑罚一样,痛不欲生。每次挤奶,四都偷偷抚摸着小羊羔,她的眼泪和小羊的眼泪流在了一起。
为了家里有更多的粮食,爸就经常去山上挖耗子洞捡粮,或者半夜去农场偷麦子。他和几个人把农场的麦子穗割下来,麻袋里塞得满满的,每次都能驮回家两个大半麻袋。家里堆得到处都是麻袋。四忙着分捡草根和麦穗儿。麦子晾干了,可以去磨面,留着给人吃。四干活的时候,猪就在外面拱门要吃的。
秋天,四和哥用三齿子溜土豆儿。收过的土豆儿地里,有很多没刨出来的小土豆儿,再溜一遍,把土豆儿收回家喂猪,或者挑出好的给人吃。
春天,雪还冻着硬壳儿,白天化了晚上又冻。爸长年不上班,总称病。他带四到地里刨冻土豆儿,把土豆晒干,砸碎,烀成猪食。四家的房顶上,晒得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冻土豆儿,连屋里地上都是干土豆儿,没个利索的地方。
爸总让大儿子领妹妹去上山干活儿。四烦哥,哥就学四:“硌痒人儿。”“去,老生子!”四骂道。
冬天快过去,四和二姐捡菜窖扔的菜叶和冻桔子。哥和伟在收货站院里逛。到处是操家没收的东西:古董、家具、衣服,什么好东西都有。两人看看周围没人,溜到了书堆旁。如山的书堆里,名著、历史、自然科学、精装厚皮的书籍到处都是。哥往大皮裤里塞书,塞得裤裆里都是鼓鼓囊囊的书。伟也往大皮袄里塞书,恨不得把整堆儿的书都塞进去。
“干哈的?来人呐,偷东西的!”两人被发现了。他们刚跑了几步,就被几个男人抓住了。
派出所里,公安在审哥和伟,地上是一堆书。“就是想看看书。”伟说。“都是封资修的东西,看啥看?”公安说。
公安找到伟家。伟爸正在监狱服刑,他妈在学习班里学习,家里只有姐姐一个人。姐姐只知道哭,她哭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厄运都降临到了自己家。
公安局的人说:“看来,你家根儿就不正。”伟的姐姐大气儿都不敢出。
四家,哥正在往裤裆外掏书。“这大裤裆,能装老鼻子书了!”哥得意的说。四抱起一摞儿书,趴炕上看了起来。
有时候晚上,四和二姐她们去看电影。电影院外,人群挤得不透缝儿。四只能看到天,夜空是深蓝色的,蓝得看不到底儿,上面嵌着几点星光,显得遥远而寒气逼人。四紧紧盯着前面的长辫子姑娘。检票了,四藏在一个大人的大皮袄里逃过检票,混进了电影院。混乱中,四顺势撸下了前面姑娘的粉塑料头绳儿。电影演得是啥,四没心思看。她往自己辫子上缠头绳儿,美得什么似的。
看完电影,姐仨儿往家走。到僻静处,有个男的从后面追了上来。姐仨儿吓得藏了起来。男人找不到她们,骂骂咧咧走了过去。“是‘金钢笔’”四小声儿说。“他整天露那东西。”大姐说。“谁敢看。”二姐说。
爸一直对老儿子疼爱有加,四又羡又妒。爸不在家时,她故意对弟弟不好。“告—爸,打你,傻瓜。”弟弟说。“不行说啊?姐给你烤土豆片儿。”四赶紧哄。
有时,弟弟惹到了四,四就不停地训弟弟,弟弟就知道哭,四心又软了,她就抱着弟弟去外面玩儿,没话儿找话儿地逗弟弟。
“四胖子打我—”弟弟果然跟爸告状了。“你真胆儿肥了!”爸挥起手就没头没脑地打四。“养你都不如养一条狗!”
四五年级的寒假,爸带四回农村老家,小驴子同行。火车上,四向旁边儿的旅客借茶缸。“没有就别喝水,长得像个小姐似的,看着就烦!”茶缸主人骂四。四委屈地流泪。爸在另一边儿和人吹牛,没理会四在哭。四想上厕所,又不敢说。她就尿裤子了,裤子里冰凉冰凉的都是尿。“尖下颏儿。瓜子儿脸!”小驴子逗她。
“瓜子儿脸!”小驴子又欠儿了吧唧地说。“你才瓜子儿脸呢,你狗脸!”四来气了。
火车到站,爸和小驴子前面下了车,四跟在他们后面。这是一个荒凉的农村小站,四周是大山,盖着厚厚的白雪,就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陌生。
爸带四到解放军帐篷医院看奶奶。奶奶脖子上有个碗大的瘤子,整天儿喉喽儿气喘的。爸给奶奶带了不少十个十个一排的长面包。奶奶非常不讲理,张嘴儿就骂人,这一点,他的大儿子就是四的爸太像她了。
四喜欢极了解放军,下意识地跟在一个女兵后面,直到爸喊她。回奶奶家的路上,爸从皮靴子里摸出一把斧头,是从医院里偷的。路上,四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是个死孩子的脑袋。四吓得尖叫了一声儿。爸说:“破胆儿。那是死孩子,身子让狼吃了。”
四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偏远的农村。这里的一切,在她的头脑里都是恐怖的画面,压抑的大山、蛮不讲理的奶奶、被狼吃掉的小孩,让她心里害怕极了。
四和爸回到奶奶家。爸说:“赶明儿我先回家。过几天儿,你六叔送你上火车。”四仿佛没听见。她同情地瞅着总受六叔气的老婶儿,在心里说:“将来长大了,我养我老婶儿,不养你,你是个大坏蛋!”
夜里,四梦见六叔像个疯狗似的在后面追自己,她拼命地跑啊跑……
四惊醒了,周围安静得可怕,鼻子里是农村特有的味道。不知谁在外屋地起夜,往尿桶里撒尿,声音大得象下雨。
过了几天,大姐、二姐也来奶奶家过年。二姐说:“爸说,让你回家去喂猪。”四脸上没表情,向来好事就没有她的份儿。
过年前的一个半夜,六叔牵着四的手送侄女上站。四心里非常害怕。六叔戴着皮帽子,帽檐儿压得低低的,看不着眼睛。他一声儿不响地往前走着,就像牵着一条狗。
也是这个半夜,大姐、二姐同时醒了过来。身边,太奶奶呼噜打得让人一激灵一激灵的。一个小小的“金”娃娃从窗外进来,徐徐落到了地上。借着烤火盆的微光,姐俩儿看出她圆圆的小脸儿,吊着双眼,尖尖的下颏儿。
大姐、二姐大气儿都不敢出。两人欣喜地看着。她们在内心交流:“你是谁?”“我是我呀。”“你从哪儿来?”“我也不知道呀。”“我们一起玩儿吧?”“好哇!”
金娃娃在姐俩儿面前尽情地舞蹈着,看得两人眼花缭乱,她们渴羡地忘情地看着。这时候,太奶奶翻了一个身……金娃娃就不见了。
姐俩儿都像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