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个心中的梦想
“妈,今年暑假我就不回家去了。我要去三江平原,去我二姨家看我姥儿和姥爷,给他们上上坟,添添土,再烧点纸。我还得在那儿完成野外写生作业……”四在学校给家里写信。
“败类货!”爸一听说老姑娘放暑假不回家了,一砖头儿就把酸菜缸砸坏了。他对着媳妇儿大骂道:“跟你一样儿,都不是啥好东西!”
妈在一边儿站着,她替自己辩解说:“又不是我让她去的,你跟我撒啥疯儿?有能耐你把她咋的呀!”
“你不拦着她,她想咋地就咋的,以后还能管得了吗?真要出点儿啥事儿咋办?败类货,吃屎都吃不上热乎的!”爸仍大声叫骂。
妈不再吱声儿,她根本就不是丈夫的对手。只是心里,对四恨得盯盯儿的。
四正在火车上,车窗外是肥沃的北大荒土地,不同颜色的地块儿一闪而过,那是地里种着不同的农作物。四贪婪地往车窗外看着。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自由自在的。
火车到站,二姨夫来接站。他见到四,开口就说:“你跟你妈长得一样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四只是笑,不会说其它好听的话。
到了二姨家,四俨然成了家里的老大。她每天都带着弟弟妹妹到河里洗衣服,不时指挥三个弟弟妹妹干这干那。
洗完了衣服,她和弟妹们进河里打水仗。玩儿累了,她就躺到河边。四仰看着天穹,那里一望无际,虚无缥缈,不知道有没有尽头,有没有住着天外来客。自己来到二姨家,爸还不知道怎么在家里跟妈耍呢。想到这里,她刚刚开朗的心,又起了一阵波澜。
晚上,四给荣写信:“这里有城里没有的鲜活的山野风光……我的心情好多了……我和弟弟妹妹们在一起很快乐。但是,我也很想同学们……”
荣清晨在外面画写生。他在铁道旁边,画迎面而来的火车速写。周围人迹杳无,林区的雾蒙蒙的景色很是朦胧神秘。
四在信上说:“我真想念咱们一起外出写生的日子……”荣手里画着速写,心里却浮现出章 晗的话。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荣的画快完成了。这时,他的妹妹跑来:“二哥,你快回去,咱妈又犯病儿了!”
荣几下儿收拾好画具,和妹妹往家跑去。
早晨,二姨一家儿坐炕上吃饭。四说:“二姨,我想一会儿去给我姥儿和姥爷上坟。有啥说道儿吗?”
“没啥说道儿。烧点儿纸、拨拨草、填填土,念叨几句就行了。小心一点儿,烧纸的时候,可别着火了。”二姨说。
二姨夫人老实,干吃饭不说话。
在荒草没膝的山坡上,表弟指着前面说:“咱姥姥姥爷的坟就在那儿。”
四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吧。我一会儿就来。”她拎着锹抱着烧纸向草丛深处走去。
四找到了两座坟。她仔细辨认出是姥姥姥爷的墓碑。她先拨草、填土,又铲出了一块儿地方,然后跪下,把纸点着。
四满眼泪水。她抬起头说道:“姥姥、姥爷,我来看你们来了。你们好吗?”草丛里似有回应,小草唰唰地响着,似乎是姥姥姥爷在说话。四只在很小的时候由妈带着回过老家,那还是二姨家没下放的时候。那时候,姥姥姥爷的岁数就已经挺大了。姥爷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长得高高大大,听说过去是国民党员,**时受到了打击。以后,姥爷就一直无声无息地活着,直到死去。四跪在草丛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眼前的小草在摇头晃脑地说着什么,它们摇曳着头颈,像是对四传达着姥姥姥爷的嘱托。远处,一只鸟在孤独地叫着。
“姥爷、姥姥——我家一直不顺。我妈心里苦,我也苦。我爸脾气太暴躁,对我妈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四开始抽噎。
“让我爸对我妈好点儿吧,求你们了……”四对着姥姥姥爷的坟深深地叩头。
荣推门进家,见妈正半跪在地上,手抓着炕沿,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痛苦。“妈,上医院吧?”荣扶住妈问。
“上哪儿都没用……”荣妈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荣端来白糖水,用小匙慢慢喂妈喝。一会儿,荣妈似乎好受了点儿,她把身子靠到炕上,手摸着胸口,费力地喘息着。“这毛病说来就来,来了就难受得要死,一会儿又没事儿了。咋看也看不明白……”她喘息着说。
“妈,要不就趁着我放假,领你去齐齐哈尔看看?反正咱能开票。”荣说。
“别再瞎折腾了,哪儿来的钱哪?”荣妈慢慢扶炕沿站了起来。“妈还得喂猪去呢。”
“妈,我去。”荣挡住妈,他起身到外屋地拎起猪食桶。
荣爸下夜班回来,见灶间没饭就不高兴了,问媳妇儿道:“饭呢?咋没饭呢?”
“都让孩子给吃没了,我正琢磨着要给你做呢。”荣妈说完,挣扎着要去外屋地。
“这都啥时候儿了,眼瞅着就晌午了,早晨饭还没吃进嘴儿呢。要你这老娘们儿干哈?”荣爸生气地说。
“爸,我妈才刚儿又犯病了。”荣喂完猪进屋说。
“这不好好儿的吗?你们糊弄傻子呢?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饭吗?”荣爸愈发地不高兴。
听到丈夫的话,荣妈又开始难受了。荣爸以为她是装的,气得进屋里就把饭桌掀翻了。
“不过了!”
四爸在炉子上热猪食。热好了,他把猪食盆端下地,用炉勾子勾住炉盖,噼哩叭啦地故意耍,好弄出响声儿,来表达自己心里的愤怒。
二姐下班回来,在院里支好车子。爸对二姑娘说:“给你二姨写封信,让小四儿立马回家!”二姐应了一声儿。爸又骂道:“败类货!”他把猪食盆放下,叫道:“喽喽喽……小宝儿们吃食儿了!”
忙完一天的活儿,章 家俩姐妹闭了灯躺炕上说话儿。“咱爸咋跟小四儿恁大的气儿呢?”大姐悄声儿问妹妹道。“不知道。他可能嫌小四儿耽误干活儿了吧。”二姐说。
“不能。小四儿好不容易放个假,又不是去别人儿家。昨天,咱爸就骂咱哥,又打咱妈,咱妈的鼻子都让他拿猪食勺子给砸破了。”
二姐说:“哎,能不能……”她趴大姐耳朵边儿说了一番话。大姐听了恍然大悟。
屋里,爸和妈还没睡着。爸趴在炕头儿上,头垫在枕头上正在听收音机,妈在他旁边儿闭着眼睛,眼皮儿一动一动的,一看就没睡着。
爸点着一支烟叼在嘴上,含混不清地对媳妇儿说:“咱要不早下手儿,等鸡飞蛋打就瘪犊子了。到时说啥都没用了。”
妈还是闭着眼不说话。
“不用你肉粘筋的,等真出了事儿,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儿!”爸气哼哼地说。
妈伸手轻轻摸摸自己粘着胶布的鼻梁儿,还是不敢说话。
爸又接着听广播。听着听着,他就打起了呼噜,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嘴里的烟卷儿掉下了烟灰,烟头马上要烧到嘴唇了,他都不知道。
妈听着丈夫的呼噜声儿,这才敢睁开眼睛,探起身子,轻轻儿从丈夫嘴里抽出烟头,在炕沿儿上按灭,然后,怕吓着似的把灯关上。
四正在帮姥姥儿择豆角,二姨和二姨夫出诊回来了。二姨夫拎来了一只甲鱼。“这是人家送的,他们听说小四儿来了,特意下河里摸的,这可是好东西呀。”说着,他就去炉台前鼓捣起来。
饭好了,四端来饭菜。桌子上有好菜,二姨夫喝起了白酒。他给四往盘子里夹甲鱼肉。“我不吃。”四坚决不要。“别人儿想吃还吃不着哩。”二姨夫很不解。
二姨略带怨气地瞪着四。一家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儿。四低头默默吃饭。
“这孩子,净嘎啦咕七儿的毛病。”二姨忍不住说。
开学了,四和荣在食堂里碰到,两人互相点点头儿,算是打过了招呼。
四和美红、乔娜排队的时候又说又笑,都说着自己在暑假的事儿,说到高兴处,三人不时哈哈大笑。
打完饭,几人一起往宿舍走。“三姐——”突然有人在喊,声音在四听来特别熟悉。四吃惊地循声望去,看见弟弟正在一棵高大的树上玩儿。
四急忙跑了过来。“你咋来啦?啥时到的?快下来,别摔着了!”
“咱爸让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有啥坏事儿。”弟弟边说,边灵活地往树下出溜儿。
“你胆儿可真大。”四埋怨弟弟道。
“那也没你胆儿大呀,咱爸说,咱家就你最不是东西。”弟弟话里有话儿地说。
“行了行了,走,咱先回屋儿吃饭!”四扭身往宿舍走,弟弟大摇大摆跟在后面。
吃过饭,四到男宿舍找宝柱:“我弟弟来了,也不能在我们屋儿住哇。你能不能让他和你睡两宿?”
“行,没问题儿!”宝柱一口答应。“你饭票儿不够吃吧?我给你几张细粮票。”他从兜里拿出饭票往四手里塞。
“我不要。真的……”四躲开他拿饭票的手。“那就谢谢你啦!”
晚上,男生宿舍已经熄了灯,男生们还在胡说八道。“我要是结婚,一宿得干她八遍儿”。一个宽脸男生说。
“那不累死你个老猪腰子?”小亮打趣道。
“那谁不那样儿啊。你不得比我更甚?”宽脸反击道。
“女的有啥呀,犯不上。小命儿要紧。”小亮说。
“哎”,宝柱探出身子,“你们说,咱班哪个女生长得象点样儿?”
有人说:“小芮还行吧?她挺有女人味儿的,就是难看点儿。”
“小玉的眼睛象王丹凤,我觉着还行。就是个矮了点儿……”
“得了吧。章 晗还行。她就是两眼儿吊吊着,显得刁了点儿。谁能驯服那样女的?”宝柱说。
听到这里,小亮心里一颤,他没说话。荣睡在下铺,眼里有两点亮光在闪。
“喵——”“哪儿来的猫?”小亮问道。“好象就在咱屋儿……”
“喵儿——”四的弟弟在上铺伸出了头。“这小子!”小亮说。
“谁让你们说我三姐坏话儿?我告诉她去……”弟弟吓唬他们。
“不说了,不说了,小祖宗。”有人说。
“哼!”弟弟向他们示威道。
小亮在敲女寝门。小芮在里面把门打开。“哟,有事儿吗?”她问。“我找美红。”小亮四下看看。
“她不在。”小亮看到,屋里只有四在洗衣服。“啥事儿呀?”小芮问。
“我想让姐姐们帮我缝缝被……”小亮说。
“这活儿我可不拿手儿。让章 晗去吧。”小芮趿拉着鞋,往自己床边走回去。
“咱班男生的被都是章 晗她们给缝的。”小芮坐床边拿起了毛活儿。
小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很难为情。四说:“我帮你缝吧。你先走,我马上就过去。”
四把衣服泡好后来到男生宿舍。屋里只有小亮。四犹豫了一下儿,说:“噢,他们都不在呀?你走吧,我一个钟头就能缝完。”
小亮只好离开寝室。他关上宿舍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四正在缝被,荣回来了,两人打过招呼。“谁的被?”他问。
“小亮的。他想找美红缝,她不在,我就来了。”四说。
“噢。”荣的脸上露出不悦。他坐床边默不作声儿。
“我放假写给你的信,你收着啦?”四问道。“收着了。”荣说。
“等会儿我看看你的假期作业行吗?”四问道。
“有啥看的。”荣好像有点儿不开心。
“没啥。”荣不想多说。
“你咋的啦?”四停下了手里的针。
四又到收发室取这个月的汇款单。然后,她到邮局取出来二十块钱。
她在心里算计着:买画具、生活用品,钱还不够用。她有点儿懊恼。
同寝室人的生活都比四好。她正在长身体,吃得比别人多,小芮经常嘲笑她能吃。
这天晚上吃饭时,小玉又拿出了肉酱。就连美红,不愿吃的饭都放到一边儿,然后给自己冲油茶面吃。而四除了吃从食堂打来的饭,就没有别的吃的了。
乔娜喝完奶粉,就去教室了。四喊她吃饭,她说:“啥破玩艺儿,又是发糕,都能打死人儿!”
四只好一个人吃饭。
第二天中午,四从外面写生回来。她很饿,又没有别的吃的,桌上不知道谁剩的大馇子,被她用开水冲冲吃了。
晚上,小玉问道:“我的大馇子呢?”四说:“我给吃了。我一会儿再给你买一份儿吧?”
小玉轻蔑地一撇嘴儿:“你咋总吃不饱呢?”
四感到很不自在。
又是一个寒假开学。同学们纷纷从火车上下来,他们都带了很多东西。四的饭盒掉到了地上,她赶紧捡起来。四小心地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咸肉,还好,没掉出来。前天,四在家切肉,往饭盒里装咸肉,准备带回学校吃。二姐不高兴地说:“差不多儿就行了!”
四还在装。二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饿死鬼儿托生的!”
乔娜每次回学校都要在四家借宿。晚上,她悄悄儿问四道:“你二姐咋那么历害呢?”
四嘟着嘴说:“我也不知道……”
“你别看我家穷,还在草地,我妈又常年有病,我哥还在市里上班儿。可我哥对我可好了,他经常给我钱,哪像你家。你好像总是没钱花,总是吃不饱。你家到底是咋回事儿呀……”乔娜看着四,心疼地说。四抿着嘴唇没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车票。看完,她又小心地把票塞到了枕头底下。“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
阚姐也来接站了。也巧儿,一趟车回来的还有美红和小亮、宝柱。几个人互相打过招呼,他们一起出站去阚姐家。
四见没人喊自己,就往学校的方向走。阚姐说:“你往哪儿走?都上我家吃饭去。”
“真的?”四感到很意外。
在阚姐家,大家吃得都很高兴。阚姐一家人很好客,他们心疼“穷学生,”特意给几个外地生准备了丰盛的饭菜。阚姐还把自己的对象给大家介绍了,惹得弟弟妹妹们一阵起哄。
饭后,阚姐提议大家唱歌。小亮先唱道:“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她的时候,好象那独它尔断了琴弦……天山脚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当我离别她的时候,好象那独它尔闲挂在墙上……”他的歌声浑厚好听,四听了,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四的伤感无时无刻不在,仿佛是与生俱来。现在也是如此,当她听到小亮的歌声,明明知道小亮的歌儿里另有深意,却无法陪他一起捉迷藏,她要的是明明白白的感情,而不是似是而非,扑朔迷离,让人痛苦不堪。
这天,四到爸的朋友王大爷家拜访。这是四临开学时爸交代的。一家人见到四很高兴。“王大爷,您和我爸是咋回事儿?”四问道。
“你爸是我国高儿时的同班同学。那咱叫满洲国国立高中,就是你现在上的师范学校的前身……”王大爷说。
一会儿,王大爷的外甥女回家了。他给四作介绍道:“你们俩是校友。她是音乐班的班长。”
“你也是托师的?”四兴奋地问。
“是呀。”女孩说。
“她叫沃丽,你得管叫她姐姐呢。”大娘说。
沃丽亲热地搂抱四。
星期五,邮局里,四在大声儿地说话,惹得周围的人都在暗笑。她在给妈打长途:“我王大爷的外甥女儿叫沃丽……”
妈在单位接电话。她担心地说:“人家姑娘愿意吗?你哥岁数儿大了。”
四说:“她听我说,我哥又会英语又会写诗的,还会开公共汽车,挻愿意的。”
妈说:“女的最好比你哥小个十岁八岁的,和你般对般儿大的正好儿。”
妈放下了电话。她的脸阴沉沉的。出纳和她开玩笑道:“把你家的那谁……和你儿子结婚不就行了吗?”
妈不说话,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她手里狠狠拨拉着算盘,算盘珠儿噼里啪啦一阵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