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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寒冷的东北
东北的冬天能冻死人。豆腐社阴沟里常年流出的水弥漫着热气臭味儿,沟两边儿结着厚厚的冰。四操着长把儿笊篱,叉着两腿站在沟上,一下一下地往桶里捞臭豆腐渣。突然,她脚下一滑,掉到了沟里,两腿立刻浸到了臭水里。 哥在前边儿喊妹妹回家。四使劲儿才爬了上来。 家里,妈正在做晚饭。四和哥推门进来,带进了一股臭气。妈烦道:“你身上咋臭啦吧叽的?”四说:“我掉到沟里了。都要冻死我了!” 四进屋去换衣服。她从屋里伸出头来:“妈,你多做点儿饭,行不行?你一做饭我就吃不饱。” 爸正在屋里灶坑烧电线。四问:“爸,哪儿整的电线啊?”爸说:“铰来的,烧出铜好卖钱。”四问道:“那咋行?”爸反问道:“咋不行?” 早晨,四早早起来蒸馒头。她向爸显摆:“爸,你看多白,就是有点碱花儿。”爸看看馒头:“还行。”四说:“爸,那我就上学去了,我妈起来就不用做饭了。” 四到学校,别的学生还没来。她放下书包,先拿起笤帚值日。 上课了,班主任的性格很开朗。他拿四开问道:“章 晗,你为啥不到家门口儿的一中去上学,反到咱们六中来上学呢?”四站起来说:“我家……猪总进一中的操场捣乱,我家养的奶羊还总是到学校院里啃大字报……一中厕所总往我家这边儿流尿……”学生们听了大笑。“我是你家前院儿的,你认识我吗?”老师问道。“认识,你叫肖山。”四一点儿不怕老师。“既然认识,今后就别装景儿了,那样儿多硌痒人儿。”老师故意做扭捏状。“哈哈哈……”学生们开怀大笑。“好了,现在咱们上课。我先提个问题—基辛格是谁?”老师严肃起来。 底下没人吱声儿。老师又问:“谁知道?啊?” 四小声儿说:“美国国务卿。” 接着是语文课。“章 晗——”老师叫四:“这篇作文是你自己写的吗?”“是。”“不是你抄的?”老师不信。“你上课净出怪声儿,竟然能写出这样儿的作文?真是怪了。不过,写得真……好,下面,我就读一下儿章 晗的作文……”老师在上边读,四就在底下做怪相儿。 星期天,学生去学校农场劳动。别人都骑车子,只有四和英两人步行。有个男生从她俩身边骑车子赶了过去。“快点儿!”他催她俩道。“班长。我俩肯定能追上你!”四大声儿说。四踩着班长的车子印儿往前走。 路上,英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敢用铁锹挖坟,然后,她还捡坟上死人的发卡追人,往别的女生头上戴。女生们吓得到处乱跑。“戴戴嘛,可式子啦!”英的样子很吓人,显得阴乎乎的。 然后,英又从坟上挖土扬同学。四也躲着她,赶快往前跑。 到农场,老师指挥学生们脱坯。四忙着挖土和泥,脸都抹上了泥。其他同学们在脱坯、垒坯,还有的同学在搭帐篷。 四很努力地干。快到中午的时候,班长让她歇一歇。 “吃饭啦!”老师喊道。学生们仨一堆俩一伙儿开始吃饭。英招呼四和自己一起吃饭。四不敢公开吃饭,就用衣服蒙着脸躲在里面吃。英问她:“你咋不带点儿好吃的呢?”四不答话,只是矜持地吃着。四把话题转移开说:“你刚才挖死人骨头,吓死人了。”“有啥可怕的!”英又说:“你胆儿咋那么小呢?连吃个饭都不敢见人儿。” 又是一个冬天。四用自行车一边儿驮着一个花筐,里面装着猪粪。班长也驮着粪过来了。学生们陆续进校,等候一起去郊区送粪。班长看看四的脸:“你咋长得那么隔色儿呢?”四问道:“我长咋样儿啦?”“反正,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儿……”“净胡扯。”四的脸红了。 班长也觉自己失态,忙向大家喊道:“红旗呢?打起红旗,出发!”学生们纷纷骑上车子,往郊区公社而去。 有天早晨,四上学来,同学们正在议论着什么。四来到音体美组办公室。美术老师说:“海庆死了,你赶紧写条幅开追悼会。”“海庆……死了?”“昨天,海庆上电线杆儿检查线路,电死了。”老师低头裁白纸。四强忍眼泪,默默在白纸上打格。他死了?那样好的一个人,他真的死了?四无论如何不相信。 海庆的追悼会是在学校操场上开的。校领导讲话之后开始放哀乐。四感到心里很难受,然后就干呕,继而,她感到自己难受得要晕倒了。她只好走出学生队伍,想早点儿回家去。她觉得,自己心里非常非常难过,从来没有过的难过。 在学校“红委会”,四和海庆在一起工作。海庆说:“你铁嘴钢牙,我可说不过你。”四说:“你咋总那么隔色儿呢?”海庆良久才缓缓地说:“我是上海孤儿。”他低声儿说:“我想家,想我爸妈……” 四在街里徘徊。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四的耳朵里,被狗叫声儿堵得满满的。她回头看去,却没发现身边有狗,只有自己孤零零地在走。 四坐在教室里。窗玻璃全被打碎了,用木板挡着,学生上课干什么的都有。语文老师在讲课。这是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学生没有人听课,老师说了几次,却没有作用,气得直发抖。没办法儿,老师只得往黑板上写笔记,但没几个人记。老师一生气,脚下一滑,突然摔倒在讲台上。学生们见老师摔倒了,觉得很好玩儿,就在底下起哄。 四见没人过去扶起老师,就站起来,过去把老师轻轻扶起来。这时,又有人在底下向她起哄。 四送老师回到办公室,打开教室门时,她发现“小炉匠儿”又趴在桌子上,正邪了巴叽地偷着看自己。以往每次上课,无论四怎么变换姿势,他都能那样看着自己。四只好拿眼睛瞪他一眼,他更肆无忌惮地看四。有一次,四只好请假走出了教室。“小炉匠儿”在后面喊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四每天下午都到班长家参加学习小组。今天,班长在家门外对她说:“学习小组解散了,以后你别来了。”走出很远,四还回头张望着。狗的哀愁的叫声始终在四的耳边回响。四的背影佝偻巴翘的,象一只可怜的狗。 每天晚上,四都得在家里给大姐缠麻绳儿。她要一圈圈儿把麻绳缠成巴掌长的棒槌形,缠好了,大姐在厂子用它打草帘子。 爸经常过来跟老姑娘一起缠麻绳,他没有四缠得快。今天,弟弟已经睡着了,妈也在炕上睡着了。哥在小屋里看英语书。 快到十二点了,四感到又累又睏,眼皮儿直打架。“快点儿,还差二十多个。要不,你姐干不完计件儿,又得晚回来接着干。”爸说道。他起身到偏屋看看二姑娘。二姐绣着花就睡着了,她的胸部微微鼓起,像放了两个小茶杯。爸盯着二姑娘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笑了。 爸又开始烧炉子。他把破鞋什么的都往炉子里塞。他关炉门的声儿让四激灵了一下儿:“爸,晚上别烧那东西了,味儿大。”爸接着烧。四又说:“爸,今儿早上你又开炉盖了吧?我给熏得脑袋发晕,出去时差点儿摔倒了,脑袋嘣嘣直跳。” 爸这才开口了:“净穷毛病。”四不敢吱声儿了,紧着缠。爸说:“球球儿啊,把你鞋垫儿拿来搁炉盖儿上烤烤。”大姑娘拿出了鞋垫儿。爸看看大姑娘的手:“咋又划破了?”“苇子整的。”大姐满不在乎。爸看看大姑娘:“你的饭盒呢?爸给你往里切点儿肉,再放里点儿酸菜,赶明儿搁炉子上一炖,可好吃了。” “这儿呢!”大姑娘递过了饭盒。四睏得直打哈欠。 这天,哥来到了他的英语老师家。“老师……”哥有点儿拘束。“噢,章 文?你来了?”老师的穿着很破旧,但显得气质不凡。老师说:“你师母又病了,她是在监狱里做下的毛病。”哥看看师母,师母对他虚弱地笑了笑。隐约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相貌很漂亮。老师说:“老了!老了!我在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那咱,是文化参赞,现在是刑满释放分子,没儿没女,贫病交加……你师母当年是上海有名的才女,跟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咳,不提了!”师母阻止道:“侬话勿讲介多格……”老师说:“勿岗勒,勿岗勒!今儿上午街道人来,送来十八块钱补助……青山未老人老矣……来,上课,上课……美国英语和英格兰英语的区别在于……” 大姐在跪着打草帘子。屋里有十多个姑娘在干活。炉子上放着几个饭盒,冒着热气儿。大姐穿着干活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壮实的中年人,他径直走到大姐身边,关切地问:“累不累?”大姐不理他。那人又坐到了大姐的旁边,讨好地拿出一个饭盒:“刚做好的,热乎乎儿的,吃吧?”旁边的姑娘们交换着眼色。“搁这儿啦!”男人觉得没趣,站起身,出门去了。 “装蛋!”男人在门外吐了口唾沫。 屋里,大姐坐草帘子上生气,姑娘们都围了过来。“他想咋的,还想耍流氓?”“还不如下乡了,在这儿挣俩钱儿,这哪是人干的呀!”“哼,下乡?你知道有多少女的让当官的给祸害了?还不如这样儿呢!”姑娘们纷纷议论道。大姐一个劲儿喘着粗气。突然,她抚摸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接着,她眼珠儿往上翻去,口吐白沫儿,手脚抽搐……“哎呀妈呀,羊角疯儿!快按人中!”姑娘们慌作了一团…… 这时,二姐正“骑”在树杆上刮树皮。她脸上冒着热气,两手把着两边带把儿的镰刀一下一下儿地刮着。她比大姐长得瘦小好看。 四挎个篮子溜了进来。“二姐,那边儿的树皮我都扒完了。”二姐朝四下看看,努努嘴儿:“我身后那片儿,都是刚运来的大桦木,你赶紧过去刮,别让人看着了。” 四答应着,几步跑到了院子深处。这儿的木头堆得像小山。她迫不及待地骑到木头上,先用刨子刃儿顶住木头,又用斧子敲,切开缝儿后再用刨刃往两边剥。 厂子里,工人们正用机床镟木杆,镟成茶几腿的样子,机器声震耳欲聋。爸在门口喊出二姑娘。爸说:“我刚找儿人了……你明天就到毛皮厂去上班儿……”爸喘着气说:“活儿挺轻巧儿,缝出口剪绒褥子。”二姐说:“让我姐去吧?”“她笨。”爸说。 爸今天领大姑娘来医院看病。大姐一个人在屋里。“我十三四时这里就有小疙瘩了。”大姐说。大夫开始有节制地摸她的胸,后来就放肆起来。 大姐呆住了。“爸——”她喊道。 四现在正在放学的路上。街的对面,爸领俩姐看到了她。“看那熊样儿,驼个背,活不起的样儿。”爸指着老姑娘说道。俩姐都笑了。四听到了爸的话,她心里很震惊,也很凄冷。 这一天,四偷偷儿翻出了妈的胸罩,照着自己的胸脯比划。可她怎么用缝纫机轧都弄不好。妈进来看到了,说:“你祸害布干哈?” 妈出去以后,四又接着做胸罩。好歹做出了个样子,她紧紧束住胸,在镜子里看。这时,外面传来了开门声儿,四赶紧用大腿顶住门。 哥最近情绪很差,因为对象儿的事。他下班回来,吃过饭就开始听英语广播。爸明天要出去打猎,急着听天气预报,哥却没觉出来。爸就发疯儿,骂大儿子,骂街,骂老姑娘,骂媳妇儿,骂猪,骂鸡,反正,能骂的他都骂。哥还在听收音机。“败类!到手儿的便宜都不占,学那干哈,能当吃当喝儿?”这回,爸直接骂儿子了。哥横下心跟爸对抗。爸又骂又摔东西。他看儿子胆敢沉默着反抗自己,操起菜刀就冲大儿子而去。四吓得躲到了仓棚,二姐赶紧抱住爸。“吃屎都吃不上热乎儿的!”爸还是不罢休。 教室里,四的班任说:“我出去学习这些天,章 晗的表现不好……” 这是因为,四没挨别的男生欺负。老师不在家那几天,四每次进教室,就发现男生往门上夹笤帚砸女生,到她这儿,就不敢了。四拿吊吊眼儿狠狠瞪着他们。男生经常在班里捉弄女生,四就喝叱他们。男生上课总是说话,四总是大声喊:“别说话了!”四在学校画板报,男生们佩服得直伸舌头。 二姐在毛皮厂缝出口剪绒褥子。有个工友过来,说:“这得有画画的特长。我和你妹妹初一同过学来着,她画得可好了,贼牛儿。”二姐笑笑没说话,继续干活儿。工友说:“你有这样儿的妹妹,真该感到骄傲。” 下了最后一节课,四在教室外坐着。有个男生对她说:“你就爱打小报告儿。”四委屈地流泪。女生们聚在一起议论:“男生都爱瞅她,她是从……”“哼,小姐的样子丫环的命。”有个女生说。 四的家里,今天有个大辫子女生来串门儿。两人在院子里看爸种的美人蕉。爸盯着姑娘一个劲儿看。女生走后,爸对四说:“她跟你哥正好儿……”四说:“爸,你说啥呢,人家还是小孩儿呢!” 夜晚,四又沉侵在了噩梦里:漆黑的街道,鬼魅的影子,无休无止的恐怖,很多很多的狗,在争着斗着,咬得你死我活。二姐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她手里拎着一块儿血淋淋的肉。二姐说:‘你看着没有?这是你的肉,给狗吃,都没有狗愿意吃…… 阿山站在监狱窗口。他的竹笛被管教折断了,弃在一边。“囡囡,侬还好唔?”阿山嘀嘀道。想到女儿,一颗颗泪珠下雨般滑过了他的眼角。 阿山躺在床上,回想过去一家人团聚的情景。那时候,自己在上海市公安局工作,是南京西路派出所的所长。从乡下出来,又成了光荣的公安战士,阿山从来没有过的满足。特别是妻子又怀孕了,他更加感到新生活的美好。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妻子阿英问:“侬想要男要女?”“要女子,女子乖格。”阿山认真地说。 1957年夏天,阿山一家人在南京路看焰火。两个儿子欢呼雀跃。在外滩,一家人看着黄浦江夜景,心情非常激动。阿山对大儿子说:“阿爸从乡下到城里,吃介许多辛苦,总算有了今日。侬两个以后计算要怎样做?”阿华说:“阿拉也要当警察!”阿平说:“阿拉要做军人,海军,打台湾!”“那,姆妈生女子的话,伊长大做啥?”“做……演员……做大作家!”阿平抢着说。“阿华,侬岗呢?”阿山问。“阿拉希望妹妹做画家!”阿山幸福地搂着两个儿子。焰火在天空张扬地喷发,宛如阿山当时的心情。过去的一幕如今仍历历在目,可却已经物是人非。 阿山睁开眼睛,眼里已是盈盈的泪。他嘀嘀道:“女儿,侬在哪里?” 阿英在给女儿喂米糊,女儿狼吞虎咽。“乖女儿,姆妈对勿起侬。姆妈有奶水,一准让女儿吃个够,阿好?”阿英眼泪涟涟地说。女儿似乎听懂了,清澈的双眼定定看着姆妈。阿英爱怜地看着女儿,怎么也看不够。 阿英对阿华说:“去,侬带弟弟去外面白相,阿好?”阿华见姆妈不正常,不肯带弟弟出去。“听话,乖。姆妈给侬做青团吃,好唔?”阿华默默拉着阿平的手走出家门,边走边回头看。 一会儿,堂嫂带来个陌生人。几个人都心领神会,默默不语。阿英紧紧抱着女儿,亲了又亲。她的眼泪像雨水一样倾泄下来。阿英又按按女儿的鼻头。堂嫂也按按,轻声说:“喻家介一样格。”转身,堂嫂对来人说:“侬保证疼伊?”“保证,保证。阿拉屋里勿能生育的,疼还疼勿过来的。”阿英仍紧抱女儿:“侬记住,小人哭,就细饿。小哭细饿,大哭细肚痛,哼哼……细要人抱伊……”阿英又流泪了。“细的,细的。”来人拼命点头。堂嫂说:“小弟家细开米铺格,家底老殷实的。屋里头的还细有钱人家小姐……老想抱养小囡的。”阿英慢慢把女儿递给来人。但她又把女儿抱了回来。女儿喑哑地抽泣着。“啊呀,阿英咯,勿送人,女儿早早饿死咯。”堂嫂提醒道。阿英已心力交瘁。她在心里说:“阿山,侬勿要怪阿拉。阿拉勿能看女儿饿死……女儿哦,姆妈细罪人咯。对勿起,对勿起哦……” 天上下起了大雨。女儿突然睁开双眼,深深地盯着姆妈。阿英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雨声和着阿英的哭声,催人泪下。来人也掩面流泪。阿英突然跪下:“求求侬,阿拉拜托侬格……”来人急忙郑重地接过孩子,然后深深鞠一躬。堂嫂拿起地上的米袋递给阿英,阿英坚辞不要。堂嫂只好把米放到了老虎灶上。 阿英追出门,给来人撑起伞。回头,阿华和阿平跟在自己身后。“妹妹—”阿平的呼喊凄厉深远。来人抱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隐到了雨中。 阿山半夜惊醒了。他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女儿要吸吮他的乳房,却怎么也吸不出奶。最后,女儿从他乳中吸出的是血。他痛得把女儿扔到地上。女儿却站起来向自己走来。“女儿!”阿山感到很恐惧。“爸—爸!”女儿说话了。阿山刚要抱女儿,不知从何处冲出一只野狗,叨走了女儿。 “女儿——”阿山疯狂去追。前面是一处森林。“女儿!”阿山突见女儿被悬挂在一棵树上。他不知哪来的神力,跃起去救女儿。就在他刚刚摸着女儿的手时。女儿突然不见了!草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血滴。远处,是野兽的嚎叫…… 阿山痛苦地捶打自己。 陌生人抱女儿回家。这是一处老城厢石库门房子,但仍能看出它曾经的繁华。女人迎出来,爱怜地抱起女孩:“淋湿勒咯?快回屋里厢,吃杯热茶。呦,介小囡蛮漂亮的呀!” 夫妻两人回到屋里。女孩不闹,虚弱地打量着周围。“囡囡,心肝,吃奶咯。”女人拿来早已温好的牛奶,试试温度,把奶瓶放进女孩嘴里。孩子先是吮住,觉得不对味儿,又用舌头顶了出来。牛奶流进孩子嘴里,她又重新吮住了奶嘴儿。很快,她贪婪地喝了起来,几近噎住。“慢下下,好乖,有得吃的。”女人温柔地抱起女孩。男人已经躺下睡着了。 阿英病倒了,发烧,说胡话。“姆妈,醒醒咯。”阿华给姆妈喂水。阿英处于昏睡状态。 “哥哥,阿拉饿,要吃稀米饭。”阿平央求道。“吃个屁!姆妈……”阿华眼泪落到了水碗里。 堂嫂从灶间端过一碗稀饭:“阿英咯,人是铁饭是钢咯,勿吃勿喝,是咋格……”阿英在呓语:“女儿……阿拉格女子……”堂嫂劝道:“阿英啊,女儿总归饿勿死的。找格好人家,进了城里厢,是伊格福分哦。来,吃点米咯,俩男仔难过哦……” 堂嫂一点点用稀米饭浸润阿英的嘴唇。阿英仿佛听懂了堂嫂的话,一点点抿着稀饭。慢慢的,阿英睁开了眼睛。她想起什么似的:“女儿……女儿呢?”“阿拉格女儿……”阿英急切地在床上摸索起来。 “阿英……”堂嫂不由落泪:“女儿,送给好人家讨活路去咯。”“女儿……阿拉格女儿……阿山,女儿……天呀!”阿英又哭了起来。堂嫂安慰她:“阿英啊,听嫂子一句话咯,四口人命在,女儿终归能见面的。” 这些天,阿英已经渐渐痊愈,但仍然显得很憔悴。她在插秧,田地又干又旱,水只浸到她的脚踝。只有三三两两的农民在耕作。阿华跟在姆妈身后干活。 阿平跑过来:“姆妈,姆妈,伯伯说,阿爸关在梅隆监狱……”听到这个消息,阿英颓然坐到田里。 监狱外,阿英带俩个儿子,风尘仆仆赶来。“阿拉给侬跪下来咯……”狱警拦住阿英:“侬听好,侬男人细政治犯,阿拉勿好让见的。”“求求侬啦……”阿英真的跪了下来。俩儿子也跪下了。 狱警别过脸。“侬快请起来。勿细阿拉心肠铁硬,细……阿拉勿敢做主咯……”狱警掏出五块钱:“介点钞票,给俩小阿哥买点吃食。乡下蛮远蛮远的,要走一天路的……” 天空,大雁在哀哀啼叫。 “叫啥名唔?雅萍好咯?”女人问男人道。“媛萍大气些。”男人吸着烟,他在看报纸。“勿对劲咯。”“啥事体?”女人问。“又要有事体哦,吓势势的……又有死人咯……”女人抱起了女儿。她说:“勿让囡囡吃坏生活,阿拉格宝贝囡……” 男人整天忧心忡忡。“侬抱紧伊,阿拉去买牛奶咯。”女人把媛萍交给丈夫。女人穿着讲究出现在弄堂里。弄堂墙上都是大字报。女人刚要走出弄堂,迎面过来两位民警:“侬细上官美丽?”“细啊,侬有事咯?”“侬写的大字报,细的?”民警指着女人身后的大字报。“细的,细的。政府勿细要让百姓提意见唔?”“侬被捕了。”另一位警察拿出文件。“啥子?侬勿搞错咯。阿拉细好公民咯。”上官美丽的泪涌上眼眶:“阿拉屋里厢有小囡的……” 男人在家,他对哭闹的媛萍无能为力。“求求侬,小阿姐,勿哭喽,侬姆妈已经……”男人泣不成声。媛萍还是哭闹不止。男人思考再三,抱起媛萍向外走去:“对勿起侬咯……” 江南,阿山提前出狱。他赶回老家,寻找自己的家人。 在乡下一所看田的小屋里,阿山问阿英:“阿拉格女儿呢?” 阿英只有哭泣。 那是解放初的上海。当时,阿山正在米铺里干活。旁边小笼包铺子的学徒阿成叫他出来。 “阿山,公安局在招民警吔。侬有文化,一准行!” 阿山在公安局笔试、面试。阿山在镜中试警服。阿山在练习射击。阿山在南京路巡逻。 南京西路派出所。民警报告:“所长,侬爱人来了!” 房间里,阿英正在往墙上挂两人的结婚照。两个儿子高兴地帮着姆妈干活,阿英指挥着他们。阿山高高兴兴回到家。“走,爸爸带侬俩个去城隍庙白相!”阿山一家在一起,他很开心。 城隍庙,阿山一家人高兴地游玩,大上海的一切都使他们感到新鲜。 这天早上,阿山洗好脸,对阿英说:“现在治安任务紧,家里就靠侬了。” 阿英摸着自己的腹部,说:“侬又要做爸爸咯。” “啥,侬又有勒小囡咯?”阿山先是吃惊,随后又乐了。“仨格子女好噢,阿拉开心,侬晓得?侬吃辛苦哦。” 阿山正正警服,玩笑地对妻子敬了个礼,上班去了。 阿英收拾完,找出一块花布缝小孩衣服。她的心里充满了幸福。 一会儿,阿英新结识的姐妹来找她:“阿拉寻侬仔细岗事体。” “侬岗岗(讲)看。”阿英没停下手。 “几个姐妹想开格厂子……每人一百五十块钞票就够,大家都有好生活。” “做啥事体?” “旗袍。有格洋场开铺的师傅,几台机子。师傅做的旗袍老好的,连日本人都要咯。” “城里人蛮喜欢旗袍的,阿拉蛮好讨生活的!”阿英很高兴。 “侬岗定?” “岗定咯!”阿英摸着有点凸起的腹部,“囡呦,姆妈给侬挣钞票,侬要吃白米细菜咯。” 厂子很小,其实就是个作坊。几个姐妹干得很欢,顾客盈门。阿英忙着帮顾客量尺。她的腹部微微凸起。 阿山正在勘查现场。“他是从七楼跳下来的,自杀,当场死亡。”一个警察报告。 “他是什么人?”阿山问。 “大资本家黄秋生的儿子。他老子七年前也是跳楼自杀的。” “唔。”阿山显得心事重重。 晚上,阿山回家后不爱说话。阿英压抑着心里的高兴,问道:“侬勿开心哦?阿拉开始赚钞票咯。” 阿山等两个儿子睡下,才拉阿英坐到灶间:“阿英,阿拉心里感觉勿好的。” “侬岗。”英急切地说。 “阿拉最近碰到交关多事体。接连死人,跳楼的、投水的、吊死的……伊拉们都勿想生活勒咯。” “交关多?”阿英睁大了眼。“解放军刚进城关头,勿细死交关多人唔?” “那细没收资本家家财,和批斗讨血债咯。现时节……”阿山仍然忧心忡忡。 “阿拉觉起老勿好的。侬要多心咯,勿出啥关节。”阿山握住了阿英的手。 “小囡勿细好时节的。”阿山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肚子。 几天后,公安局政委找阿山谈话:“侬爱人做啥生活?局里要统计的。” 阿山小心地说:“阿拉屋里两格儿子,阿英又怀孕咯。爱人在街道与姐妹们做生活。” “细啥生活唔?”政委收起了笑容。 “细介样子……” 几天后,阿山被停职了,在隔离写检查材料。阿英挺着大肚子来送饭。看守的民警接过饭盒。 阿华和阿平也来看爸爸,被民警阻拦。阿平哭了。 阿山不停地写。领导逐级审查,均摇头。他们开会专门讨论阿山的问题。 “局里有指标。只能……”政委大口吸烟。 政委找阿英谈话:“侬要有思想准备的……” 1958年2月,阿英分娩了。她痛苦地生下了女儿。阿英的眼泪落在女儿脸上。 这个时候,阿山已在监狱。同监房的犯人经常欺负他。“臭警察、公安,勿细老赤佬咯?”“阿拉介细啥罪,格细女人事体咯?”犯人们都跟着起哄。 阿山阴郁地蹲在墙角儿。 半夜,阿山做了个噩梦,惊醒后发现一个犯人压在自己身上。 阿山惊叫一声儿坐了起来。 派出所里,阿英抱着女儿喂奶。有个女民警送来一袋奶粉。阿英谢过,扭身抹起了眼泪。 随后,又有人来了,这回是两个民警,限阿英三天之内搬走。 阿英扶床痛哭。两个儿子劝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 阿英抱着女儿,牵着儿子,步行往老家走。路旁的田地干裂,颗粒无收,一只鸟飞过,哀哀地鸣叫着。 “姆妈,累。”阿华不肯走了,阿平也一屁股坐到地上。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女儿饿得哭起来。 阿英让女儿吮着自己的乳房。女儿咂咂嘴儿,吃不到奶,又哭。 阿英木然地抱着女儿,两行清泪慢慢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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