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趣的世界上总有些个别的,与众不同的人,那天与云龙和彩芳在公园巧遇的野森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师傅,一个老司机,和他在一起三,四年了,可除了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的宽厚肯干外,再不知他漆黑的瞳仁中隐藏着什么了。
两个人今天出了趟远门,来回四百多公里,因为他们今天装的是散装水泥,灰大极了,等回到厂里,两个人都是一头一脸的水泥灰。野森知道师傅家里事多,便让师傅先回去了,自家将汽车打扫检查了一遍,方去洗澡换衣出来。
他象一个浪子,在市里到处周游,看到一个尚顺眼的面点摊,要了一碗面和一盘小菜,自顾自地吃起来。
他一直是不成功的,不得志的,别人都这么看他,他也从不否认。学业上,不象他的同学泛光华,韶醒,东方夜寒,律磊他们自高中升入大学,他却高中尚未读完就去工作了,原因不仅仅是和家里关系不好,不愿别人再供养自己,还因为他对功课的不用心,他天生便是一个只愿读自己愿意读的书的人,只在这一点上他从不去强迫自己。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也几乎没有人在乎他,谁让一个学生对功课不以为然呢。工作倒是顺其自然,先跟车,学车,后是开车,然而也并不出奇。他只是爱思想,不停地思想,这思想令他痛苦,因为常常是不解的,但并不忧伤,忧伤是有的,那便是在高中时便爱上了一个女孩,追求过了,然而却以完全失败而告终。这爱五,六年来从来没有消淡过,她就那么一直地让他无望地爱着,也希望着。书读的越来越多,做的事也越来越多,唯有那爱仍一如当初,纯洁着他的心田,灼炼着他的魂魄,不知不觉便让他成熟了起来,形成了一生也牢不可破的人生信念。唿哨而过的无知青年大多是浅薄的,他虽时常难过,但不悲伤,悲伤的是似这面点摊的老板,话里话外对钱的敬仰。他们是成人啊!他时常对自己说。这样的叹息,现在越来越少了,有时他感到自己一点点也快麻木了。在郊外他租了一间农舍,是农户看场的房子,偏僻,因而价格便也极低。野森喜欢的不是低价格,而是那所在的孤寂。
下了公汽,散步归来,野森心潮浮动,情感交流,泪水不知怎么便在眼际萦绕,坐到桌前闷了半晌,不觉写出两首无名诗来。诗曰:
世人皆赞伟人民,近观始识民志贫。
青春问我为谁奋,孤影灯下暗伤神。
又曰:
腐败神虚非国溃,皆为人性恶俗累。
更因众生无高意,片裘杯酒暖自身。
野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之感,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可他知道,这种疲惫不是做几次深呼吸,甚至睡一觉就会解脱的,厌厌中连读书的兴致都没有了,昏昏沉沉中便一直坐了下去
痛苦,痛苦,血自是在流的,热情也挥洒了,除了痛苦我们还能有什么呢?奋斗,除了奋斗我们便一无所有了。应该振奋起精神来,不要失望,要关心国家,这样下去,人会变得冷酷无情的,一点点,极度的失望和漠然会消融掉许多美好的品质和德行,人格会发生变化,信仰的不再信仰,热爱的不再热爱,不相信世上有真情,仇视对抗社会公正的律例和法制。同爱情一样,无望的幻想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的。实在应该警惕,对国家,对民族,要冷静而不要冷酷,要深情而不要无情!多愁善感,郁郁寡欢,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凄苦不胜,甚至柔软一时,都可以,但永不能失去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天已黑透了,这世界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了?为什么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给我哪怕是一点点的同情和理解?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你们为何造就了我,赋予我人的情感和这情感赖以生存的躯体,却又抛弃我不睬,残酷地漠视我在血泪中挣扎,在痛苦中煎熬,你们不如收回我的生命!把我的血肉,我的精气都收回吧,愿意给谁就给谁,如果只有痛苦没人要,那你们还是把痛苦留给我吧,留给我这个失却了血肉,失却了精气的自然的所在吧!
我就是痛苦的化身!
你们不收回吗?那你们为什么要创造我?这简直就是罪恶!
我错怪了你们?我生命的伟大,顽强的缔造者?其实你们正以极大的同情和仁厚遥遥在那天宇的深处注视着我,二十三年的经过?你们只能创造我的生命,其它的也无可奈何?你们创造了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创造了这种神于天,圣于地的爱情之火,怪不得你们也无可奈何!我靠不得你们了,我生命的缔造者神奇的物质和能量,无限的时间和空间,无始无终的永恒。我只有靠我自己,靠我自己来解决自己,创造自己,在灭亡中给我以新生!可我靠的是什么呢?我无比纯洁的情感!我无比高尚的人格!可我具有吗?什么才是崇高和纯洁?
我为爱情而生死,爱情亦为我而死生,在生生死死中,我应该得到情感和真诚的永恒!
世界虽万变,唯真诚永恒!
安息吧,安息吧,静静地安息吧!
黑夜之后便是黎明!
白天,野森得到了泛光华的来信,谈了友情和往事,也劝告了他几句,又谈到韶醒和东方夜寒他们,说大家都挺好的,律磊在法律学院连年得奖学金,把大家都羡慕坏了。野森回了信,淡淡的,也未说太多。
下班时听厂里人说,连天着要有雨,提防着些。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消散在树儿的枝叶间时,野森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知道晚间有雨,他便将小院内外小事收拾了一遍,等到他吃完了饭,整束已毕,窗外由缓到疾,清清洌洌地下起雨来。
闷闷地读了阵书,仍消不尽心中的烦愤之情,说不出是哀愁还是怨恨,可万种缠绵不尽的情感中仍脱不去一丝无望的爱恋,一种真诚的企盼。
叹了口气,野森踱到了窗前,伸手轻轻推开两扇风窗。房檐的雨水布一样地扯下,可势到中途已被急风打碎,东跌西撞地散了开去,满坡满院都是水珠儿在滚动,有几处清亮的地方,水凹处油一样地闪光。天更深了,山更远了,树枝栏栅都变了模样,都屈服在自然的狂虐中,美妙的惟有那传至天籁的风雨相伴相携的妙音。
野森失望地望着,感受着,慢慢的风雨声在他的耳中变得清晰了,他也便渐渐融入了这个清清凉凉的风雨世界了
神灵豁然处,他轻声吟道:
风儿空哀婉,雨滴落阶前。
因冷循窗过,苍然难破天。
娇呼扑俊面,入怀展容颜。
吾亦万般苦,却有何人怜。
野森怅然泪下,风雨中便那样站着,感觉着,直到天地的最深处,直到他心魂平静安详之所在。
没有无忧伤的希望,也没有无希望的忧伤,这两种神奇而古怪的感情结合得多么巧妙啊!世上有多少人被希望和忧伤缠绕着,终日里和我一样,体味着生的无味和无奈,唱任何歌都带着苦涩,看任何景物都充满凄凉,世界的一切一切都饱含着痛楚,她快把我们这些命运的苦儿逼上绝路了。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折磨自己呢?我们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有个最后的了断呢?即便赤条条仍是孤独一个,也能早日从痛苦的深渊中解脱出来,去重新开始各自的新生活。
或许是我太软弱了,需要有一个女人来爱我,安慰我,给我以依托,可这又有什么错呢?我对社会的未来无比忧虑,迷茫的时候渴望一种女性的爱,这何错之有?何罪之有?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人,有作为也好,无作为而平淡地了其一生也罢,都需要被人爱,需要一个温馨的家,这样我们身心两方面才会是健康和完整的。
这野森的心总是在平静和激烈的动荡中间飞奔,一忽这一忽那,就象是一个心灵的病人
他继续独自默默饮啜生死离别的滋味,继续在思念,渴盼中游荡,象在漆黑幽寂,无边无底,毫无声息的玄色海洋中游弋。青春的肌体无一处向外溢血,无一块青紫,无一丝伤痕,富有生命力的肌体内也没有一处器官,组织破碎,血液仍在流淌,心脏仍在跳动,肺儿也在一张一弛地吐纳,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异常的病变,都不需要同情哀怜,可我那深深的痛楚存在于哪呢?大脑?不,他正在思考!眼睛?不,她正在观察世界!嘴?不,他是用来吃饭说话的!手?也不是,他是用来工作创造的!没有一处是痛楚的载体,可那绝望和忧伤藏在哪呢?谁来告诉我!
我知道的,在生命的最深处,在灵魂的最高峰,我肌体每一个细胞的核心都浸透着无望的对爱的思念和忧伤,我整个人便是痛苦的化身!
天空!大地!为什么不燃烧起来,不来一次创世纪,创宇宙的大爆炸呢?为什么不让那燃烧爆炸的伟力把我的痛苦之躯打个稀烂,在那亘古未有的毁灭中再创一个安静,平详,无畏和谐的我呢?有上帝吗?请你出来,告诉我;有神灵吗?请出来,告诉我;先哲们,请从阴间转来阳世一遭,告诉我!我魂灵的主宰,你也不要回避怀着无比虔诚之心询问你的苦人,告诉我!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我该怎么爱!
宇宙!永恒的,公正的,庄严的,伟大的宇宙,请昭示我以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吧!
是的,是的,我的心灵仍不是一颗成熟的心灵,她自省的还不够,还不能冷静客观地看待人生。时间是多么地宝贵,但我在麻木中浪费;人生多么地美好,可我却时时地厌倦;风儿是多么地轻柔,而我却感觉不到!朝阳多么地雄伟壮观,夕阳的余辉又是多么的凄迷艳丽,可我却白白地放弃!鸟儿的歌唱是多么地婉转动听,充满着自由的生气,可我却领略不到万一!大地,天空是多么地旷远辽阔,可我却在卑微地叹息!音乐多么地悦耳,多么地令人陶醉,可我听之却烦躁不安,沉浸不进去!灰尘并不大,却迷了我的眼!问题并不复杂,我却毫无办法!痛苦亦不深,我却佯装呻吟!可你真正的责任是什么?不要让怨恨,失望,不满挡住你智慧的视线,不要让狂妄的情感毁掉你辉煌的前程,不要让自由创造之神在你心里失去踪影,不要让你的理想在困苦中消沉,快醒来吧,你是你自己的主人!青春稍纵即逝,绝不留情。
天地苍苍,人海茫茫,情丝纷乱,事理昭彰。当断不断,必有后患,当决不决,必有后劫。万物万事,千情百怨,自有内理可循,内律可探,好男儿,当审时度势,不为天,不为地,不为凡规俗律,但求公允,但求一个真正美满的结局。
可叹,可叹,你如妇人般顾影自怜,愁肠万段!
慧剑纵利,情丝无限!
我愿躯身碎为尘埃,我愿魂灵化为烟霭,任风吹雨湿,日弃天外!
野森又疯癫了阵儿,方糊里糊涂睡去了。
转天来,雨变得小了,但仍丝丝缕缕,不断不绝。野森仍然开他的车,有时闲得慌便和装卸工一样干活,只是这是没人表扬的,干得肌肉发颤,再开车,是容易出事的。司机的职责就是开车,助人为乐是好事,但也得分场合。野森因这事挨了队长和师傅不少的说,只是他开车不出差头,便也仅骂骂他傻蛋一个而已。他们不知道,年轻人的体力要多些,有时侯需要消耗和发泄,更何况野森这个怪人呢。
野森虽和单位同事的关系极好,但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种能交心的朋友,但他仍喜欢厂里的大多数人,并不讨厌上班,只是读书的时间因此而少了些,他感到可惜罢了。
一天的劳累又过去了,野森顶着小雨回到家,虽穿了雨衣,裤脚仍打湿了,他换了衣,便做饭,因买了一斤多的海蛎,就做了半锅面条,一顿是肯定吃不了的,但下顿吃就省事了,单身汉的生活,就得这么节省着过,要不,得浪费多少时间。
房里简陋得连电视都没有,只有一个老样的立地式收音机,野森偶尔用它听听音乐节目,因效果不好,只能听一,两个台。听了会儿音乐,看了会儿书,窗外的风儿吹着雨儿冲进房来,点点滴滴的,弄湿了放置床头柜上的几本书,却是一套《红楼梦》。野森走到窗边,果见起了风,远远的山际林间又是一片的雨雾,他手扶着书儿非常的怜惜,呆呆又望了阵儿,方转身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两首诗来,诗曰:
秋野
秋野禾渐枯,流人日稀疏。
天涯悲风里,西雨打寒书。
愤歌
身荡江湖求生计,万卷书里悟禅机。
李杜风采屈子意,铅华尽去亦难息。
望着书架上一排排的图书,野森不禁叹道:“书啊,你多少次帮助了我啊,多少次以神奇,美妙的话语和诗行充实了我枯寂的心房,使独处的我时时得到你的眷顾,你平静无声的温馨慰藉!我怎么向你诉说我衷心的感激之情呢!我怎么报答你的恩惠呢!我只有尊敬你,读你,思考你,才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信任和厚望。我从你的身体里吸取着玉液琼浆,我成长所必不可少的营养,我通过你去看历史,看现在,看未来,我从你那找到了我的理想,我的渴望,我的偶像,我做人的原则和活生生的榜样,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自由,真理,坚强!什么是正直,公平,善良!什么是丑恶,欺诈和懦弱;什么是虚伪,卑微和恐吓;你教我认清自己,改造和完善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书啊,我的万能之神!
野森又去望院中在风雨中摇荡的几株野生的花草,那是他有意留下来的,他喜欢常常看到它们 。
什么是生?一株小花,一株小草,一个婴孩,便是一个生命?是的,是一个生命。这便是生?不,绝不是生,这仅仅是存在,是一种宇宙自然的存在。生是要给生命以新义的,生,便是不断地进化,发展,升华,要经过思考,经过磨练,经过七情六欲的煎熬,经过死的考验,还要抵挡住许多不可知的诱惑,一点点才真正有了生命,一个真正的生命才出生了。
我们每个都要重新出生,由一个生物变成一个人,一个有生命力的,懂得生的内含的人!生命将是永存的,生要比希望,幸福,痛苦和忧伤存在得都要更长久!
世上哪个女人配得上我呢?哪个女人能理解我,接受我呢?哪个女人能从我的稀奇古怪中得到幸福呢?
宇宙无限,万物安息,一切都朦胧难辩,一切都缥缈游移,一切都不知所在,一切都冷漠凄迷!
没有比人高的上帝,没有比心深的神奇,可为什么有这么多使我茫然的不解之迷
程慧这阵子在工厂,累还在其次,最主要是精神压力,她怕出错,怕让同事们看不起,周遭就她这么一个女技术员。
她和徐美贞分在一起,直接当班生产,干上了她才明白,生产劳动实在不是她想象得那么简单,看上去好像都很明白,但做起来却全不是那回事,那个巧劲,精细劲,一天两天里怎么会弄清楚,不弄清楚,自己发明,创造什么的还不都成了泡影?她以为出了学校,她离自己的理想已经很近,现在才发现,她连理想的边还没摸到呢,或许就这么一辈子默默无闻,象机器上许多零件一样,磨损了,报废了,便无声无息消失掉,没有闪亮的光环,也没有骄傲,可这是她的生活所不可缺少的呀!她怎么能没有这些呢?
工厂的环境难以忍受,还有男性年轻工人的许多贼一样的目光,她就是这样来形容的,学校里男同学那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劲哪有丁点半分,有的人当面就议论,“瞧这个妞,这胸脯,真瓷实啊!”有的说了手里还给你比量个抚握之式,你敢搭腔,他们正求之不得,你能把他们怎么着?痛快痛快嘴,犯哪门子王法?
程慧自愿去跟老师傅们熟,其中有个被介绍姓汤的老工人,五十多岁了,活是一手好活,人也老实,只是话不多。程慧和人家打过几回交道,自觉熟了。这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程慧见他在自己前面排队,便亲热地喊人家汤师傅,人家不但不回答她的话,反而尴尬地赶忙走开了,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后来程慧才弄明白,这汤师傅不姓汤,是姓王,汤师傅是他的外号。他一家九口,五儿二女,前些年在工厂食堂吃饭从来不打菜的,只喝汤,因此大家送他个外号叫汤师傅。本来在自己的班组,都熟着哪,老同事见了叫一声,不但不远,反而很亲切,但程慧这么个生人,大姑娘,又是大庭广众下,叫人怎么能不难堪。程慧明白了赶忙去给赔礼,王师傅却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礼多,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磕碜事,我们厂这样的老工友多着哪,还有的现今也三顿有两顿喝汤呢,我都出去四个儿子了,还剩下一个,就好打对了,等这个再出去了,我和老伴也就省心了,唉,只是房子住不开 ”程慧说年轻人让他自己奋斗去,靠老子算什么本事,他却摇头道:“现今多少的大干部还是靠着父母呢,再说现在的年轻人,出满勤,不惹祸,你当老子的就烧高香了,还能求他什么别的?再说你不管儿子,多打脸,怎么回老家去见亲戚?等他们出去了,愿孝敬呢,咱就承着,不愿理呢,咱也不生气,就去吃劳保,厂里总不能不管咱吧?这厂子的哪块砖,哪块瓦没咱们这拨人的汗水浸着?现在死的人少了,六十年代有一年,一年就死了将近四百多。可话又说回来了,几十万人的地方,又是那阵子,不干也得干啊。”程慧听了仍道:“怎么着光靠老子也没出息。”王师傅道:“中国人吗,不靠父母还能靠谁?有不靠的,也终归是少数。”程慧也不好再和他争论,趁机又问些人和事,好以后少犯这样的错误。
说心里话,程慧不是没后悔过,争取一下,留校当老师也不是没可能,尤其徐美贞就为她可惜。徐美贞一时也不适应,可他天生就有中国农民吃苦耐劳的劲,怎么着吭也不吭一声,技术活也干,力气活也干,不会耍什么心眼。程慧都看不过眼,有时劝他,也只是笑笑,反劝程慧能干别的最好干别的,这可不是女孩子干的活,见程慧恼他,就急忙说是不适合女性干。
这天轧钢机的地下设备出了些小故障,七,八个人钻进了地沟,等两个人出来吃饭时,一样的满身油泥,脸上也见不到皮肤的本色了,因戴着手套,手还干净些,也就别洗了,赶着吃点饭还得干呢。上来却遇到人告诉他们,徐美贞的老爹从乡下来了,大包小裹的,没找到徐美贞的宿舍,便跑到厂里来了。
这徐老汉自儿子跃上龙门,读大学开始,费劲把力地终于熬到了头,前个儿得了儿子第一次邮回的钱,美的让满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这也不能不来看看,等阵子农活紧了,还脱不开身了呢,城里是不能多来的,来一次蒙一次,新鲜倒比电视上的还新鲜,只赶不上电视上的那么亲切,有那么多的笑脸人。
老汉也不知从哪弄了套西装,只是不知道系领带,赤脚穿着双老布鞋就来了。为了见儿子,不能跌了身价,现让家里人上供销社买了两包过滤嘴香烟,也不用管啥牌子,反正在他们那能抽上卷烟就是高级的人了。这回来了再跟儿子照几张像,哪个楼高挑哪个,也风光一把,不算枉过了大半辈子。到了厂里,工会的人自有接待的,连欧阳国难听了信都赶过来特意见了一面。听说欧阳国难的级别比他们县长的级别都高,老汉的手又颤了,这么大的官还能给自己敬烟,还不是全托儿子的福。
老汉正美着,徐美贞和程慧进来了他也没认出儿子来,等徐美贞喊了七,八声爹,他才确信站在自己面前的黑油泥人是自己的儿子,他一下就呆了,忙问:“孩儿啊,你犯了啥错?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罪?”徐美贞一时没揣摩透他爹的心思,回道:“遭什么罪?这是正常干活。”这回更糟,徐老汉便认定这是有人在整治自己的儿子,可他见有外人,又不敢深问,怕弄不好对自己的儿子更不利,来时的兴致全没了,冷水泼头一般。等程慧一开口,更把他吓了个跟头,心想这工厂太古怪了,连大姑娘都整治成这样了,乡下最苦的活也弄不得见不了人脸呀!
见程慧和徐美贞仍有说有笑的,他更伤了心,你看看,让人家整治成这样还笑,不就是习惯了吗,这日子也不能少了呀!
徐美贞和他爹说:“爹,下班后我才能有时间,您就这儿呆着,愿意参观就说一声,有人领您去。”
徐老汉不敢再多说什么,等儿子走了便和招待他的人去小食堂吃饭,见那干净爽洁,宾馆似的,便心里想,是不是他们怕了我了?不会,呀,是想贿赂我哪,是要堵我的嘴,因此闷闷不乐,吃不了许多。
等回了招待室,和人唠了阵儿闲嗑,便慢慢往里透自己的话。接待他的人哪知道这些,说徐美贞干的工作都是厂里安排的,苦点,累点也都正常,刚分配来的,都得下基层锻炼。老汉心想,我哪鬼骨儿得过你们,你哪能跟我说实话,唉,到哪都一样啊,没权没势,遇上事你只能去吃苦受罪的角,你还不能生气,生气也只能是白生气,反糟蹋了自家的身子骨。徐老汉就这样自顾自地愁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哪去找诉苦的主。
晚上下班时,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就要拉徐美贞回家种地去。徐美贞弄明白了气了个半死,可又不好和爹发火,还是程慧给解释了一阵儿,老汉仍是想不通。
欧阳国难知道徐老汉不能呆几天,而且难得遇着一个实实在在的乡下人,就请他去家吃饭,连程慧也一同用车拉了。徐老汉想尽办法给儿子带来的一只大公鸡也派上了用场。那鸡又大又壮,精神得像个骑士似的。宝宝见了说快杀了吧,要不乳乳回来看中了让你养着,再杀就难了。
这些天彩芳哪有这些心思,学习自不必说,云龙还不够她想的呢,回来得了些金赤的羽毛,毫不在意,哼道:“又哄我啦!街上孔雀的羽毛好几根才一元钱,这些破鸡毛,留着给云海做物件去吧。”
说到乡下的年景,徐老汉一个劲地说好,问好在哪,他说比以前吃得饱了,村里有电视看了,再就是,家家都承包了,自在多了。
彩云和程慧见了便喜欢,和她道:“我早听我爸提起过你了,连齐伯伯都夸你呢,他可是难得说人好的。”程慧得了知己,便诉了苦水,说真累,有时都想一觉睡死了过去才好呢。赶巧凄芳也来了,林之平不知从哪弄来了海货,可着熟人分发。彩云原以为还有什么他意,凄芳却道:“十几箱子呢,又不知谁欠了他的情,说喜欢海鲜,就送来了这么多,吃也吃不了,装也装不下,认识的都有份,也不光你们家。”程慧见了凄芳这样一等的姑娘,心下又着折服了一次,相互引见着,一会便熟悉了。
程慧见凄芳穿着素雅,别有一番风味,便问她从哪得来的经验。凄芳笑着道:“没呀,从来都这么着,看到喜欢了的便买,便穿,研究什么呀?”程慧却是不信。彩云笑道:“这大概是家传的吧,骨子里就是巧的,到了外边还能俗了?你没看过她妈妈的相片,实在是比她还美呢。”提到母亲,凄芳自然伤感,程慧和彩云自是劝慰了一番。
凄芳见有外人,真没敢提哥哥的事。林之平和她说过,说他挺后悔的,说你见到彩云替我道个歉。凄芳问什么事道歉,他却不肯说,只说你和彩云说就是了。凄芳说你自己不能说吗,林之平说不一样,我说了她分辨不出真假,你去却显得真呢。凄芳说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可别带上我,我可不替你去认错。林之平又说,那你就别去,我也不能去说的。凄芳对林之平也素有些耳闻,知道他什么事都做的,只是自己的哥哥,说也不好说,眼见着好好的彩云,就是做不了嫂子。前些天听说有个叫禾禾的和他睡在一起,成天还带着,也不知是什么来路,简直把她气疯了。林浩开始也管的,后来管不了,也就再不问林之平这些事了。
凄芳知道哥哥真疼自己外,想不起他还会对谁有好感。现有了彩云,好却是好,她暗地里知道他们是不能成的,欧阳家是容不下象哥哥那样的女婿的。凄芳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再想,能做朋友就不错了。
徐老汉见欧阳国难这么和气,警戒心也小了,海阔天空地攀谈起来,谈到城市,他说好,谈到乡下,他更不说坏。欧阳国难道:“老哥哥,以后有机会还是到城里来,各方面生活都方便些,尤其是医疗方面,有病能治得及时。”徐老汉却不同意,道:“乡下人吗,几百辈子都这么过的,果子熟了她自个儿就会落的,一辈子能吃几回药?治了头治不了脚的,人老了,吃什么都不济事的,自是要落到地上的。只要能安安心心,太太平平进了土,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住城里是要用火炼的,想着就怕人,乡下土里化了,省了多少人和事?”欧阳国难道:“国家提倡火葬,是因为会省许多钱 “他话未说完,徐老汉急忙呷下一口酒,道:“得,火葬才费钱呢,不全得国家拿,公家出?乡下全都是自己操办,现今分了田,大队,小队是一点也不管的,再说火葬都变成了灰,还污染空气呢,咋如土里化了干净。”欧阳国难见解释不清,笑笑也就罢了。
大家听他说了“污染”这个词,怪有趣的,便都笑。
说到农村山了,水的,老汉一脸得意的迷恋相,道:“现今儿虽人越来越多,可还是比城里少,地势高的人家的水还是清甜的。唉,也有些不好的,不是自个儿产的,许多比城里的还贵,也不知是咋搞的。”
走的时候,有些徐美贞一个人吃不了,又怕坏的,宝宝就留下了,又给拿了二佰块钱,怕徐老汉不收,便偷着给了徐美贞。徐老汉见欧阳国难收了他的东西,心里就有了底了,宝宝这边正谦让着,那边可就下了跪了。
借着酒劲,徐老汉拉着欧阳国难的手才说了心里话,“厂长大人哪!一厂子就你说了算,就别再让人这么着整治美贞了,他打小就吃了许多苦,他有了错误,就狠狠地批评教育,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就帮帮他,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可就给你跪下啦 ”
欧阳国难问清了,只好给他解释,又拿出许多照片给他看,说自己当初也是这样的。到了徐老汉仍是半信半疑,只是把徐美贞气坏了,回到住的地方埋怨他爹,怎么当着那么多人出丑。老汉瞪眼道:“你懂什么?出丑少遭罪,还不是为了你。知你爹不易,你就赶紧往出息上赶呀,到时候就有人给我们下跪了,现今我们跪一把,将来让不如我们的跪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