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洛儿坐在眉眉的瑶光殿同她一起品茶,初夏带了宫人陪着桐儿在庭院里放一只双色的大蝴蝶风筝,眉眉抬眸望向一碧如洗的长空,目光悠远,闲闲道:“你倒真是胆子愈来愈大,官家那日可被你气得不轻。”洛儿满不在乎地笑:“不是知道有你这样一位会事后婉释君心的贤妃么,否则借我个胆子也不敢呀!”
眉眉斜睨她一眼:“少跟我贫嘴!”挥一挥手,晚秋将所有宫女带下,眉眉这才正色道:“若不是你那日提醒我当心,我都没注意这瑶光殿里竟真有几个他的人!若有一个不留神,恐怕我都不知怎么死的!”她说到最后一句,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恨恨的神色。赵构在南方逃难的途中,禁军中有人不满他的逃跑政策,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兵变,最后被他铁腕打压下去,自那以后他便益发疑神疑鬼起来。
洛儿微微皱了皱眉,似是叹息:“九哥竟疑心至此了么。”眉眉拿一支玉搔头拨着耳垂,目视张婕妤的听风殿方向,轻轻笑道:“若他有心,从前的事也未必不能打听出一二分,更何况哪里架得住那一位不经意的透露,她与我不合乃是六宫皆知的事,因着没什么证据,我这里一丝也没露出,官家虽是疑心,却不肯信她罢了。”她在洛儿跟前甚少提宫闱争斗,如今提起,显见得是恨极了,洛儿心下恻然,微不可察得发出一声叹息。
眉眉见她为自己难过,递过一盏茶去,笑道:“也没什么,后宫这地方哪有那样干净的,如今唯有一个张婕妤,已是省心的了,听宫里的老人说,徽宗朝的后宫才是暗流汹涌呢。”她见洛儿低头拨弄着衣襟上的流苏不语,郑重道:“今日有一件事,我必得嘱咐你知道,官家的性子,纵是生气也不会当场发作,日积月累才会爆发。听闻金人要撤兵了,他若要你跟他一起回临安,万不可再顶撞他,如今有太后护着,官家自然容让你七分,可他再容让,终究还是九五之尊,左不过再过一年你和岳飞便可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况且岳飞又是个最耿直不过的人,他主战的名声咱们早就知道,只怕将来亦会得罪官家,你不可再由着性子来。听到没有?”
一席话说得洛儿唯有点头,却又忧心忡忡,低声叹道:“只盼九哥念在我的情分上,将来别置他于死地。”眉眉闻言只是微微冷笑,低声自语:“恐怕陛下活不到那一天了。”洛儿没听清,不由问道:“什么?”眉眉站起身来,岔开去:“没什么,坐了许久,咱们去上林苑瞧一瞧吧,那里的花儿开的越发好看了。”洛儿点头,随着她出来,却见晚秋一个人在外殿守着,庭院中不见桐儿的影子,问道:“桐儿呢?”晚秋笑道:“方才吴才人来请安,奴婢回说娘娘同公主正在默经,才人便没有打扰,柔嘉公主见了吴才人喜欢得很,才人亦是喜欢,同公主一起去上林苑放风筝了。”洛儿点点头同眉眉往上林苑去。
吴芍芬性子倒是好的很,后宫中女人多,是非也多,唯有她谦卑谨慎,从未与人起过争执,一面是她出身寒微又位分不高,另一面也是她性子属于柔顺安静一路,前几日听闻赵构有一位新宠韩氏,不过才是最低一级的红霞帔,才十四岁,大约是因为年纪小,十分骄宠跋扈,有次同她在面对面遇上,仗着皇帝宠爱,便不肯给她让路,倒是吴氏笑笑令自己车驾避开,让那韩氏先过去。后来眉眉听说,趁着众人来给她请安的时候借机申斥了韩氏几句,吴氏才同她亲近起来。赵构知道后也未作评语,只道:“韩氏出身亦是寒微,眉儿你多费心教导她就是了。”
上林苑花树开得烈烈如焚,红红翠翠粉粉白白交错,浅金的阳光自蓬勃花树枝桠间流泻而下,天朗气清,连吹上面的风也有些绵软无力,软扑扑的,象婴儿轻软拂上面的小手,这样的风,即便风筝放起来也会很快坠下,桐儿尽是胡闹罢了。洛儿这样想着,果然远远地见那只双色蝴蝶风筝软软塌塌地一头栽下来,线放得长,风筝远远地掉开了去。只听吴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娇柔婉转:“公主慢些跑!”桐儿咯咯的笑声响亮地回荡在春天的阳光里。眉眉推一推她:“快去看看吧,吴才人可管不了桐儿,别摔着。”洛儿点点头,忙忙去了。眉眉裙裾曳地,只好在后面慢慢地走。
洛儿到了跟前,却发现风筝掉在经过的红霞帔韩氏身上,她身上缠了几圈风筝线,旁边的宫女正手忙脚乱拆解,韩氏面上恨恨,骂旁边的小宫女:“笨手笨脚的,连线都解不开,难道你也是太监门下出身的奴才么!”吴才人的伯父是崔贵妃身边的太监,后来崔贵妃身死才随着伯父住进洛儿府中,也因此才得遇赵构,韩氏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话尖酸刻薄,直扎人心。一旁的吴芍芬听见这话,早就白了脸色,气得怔怔,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
桐儿就是在流落之时也多得岳母等人爱护,从未听见这般疾言厉色的呵斥,年纪又小,也吓得怔怔发呆。洛儿走到吴才人身旁,俯身牵住桐儿,桐儿见她到来,急忙紧紧地靠紧她,洛儿微笑如水,拿出手绢擦一擦她额上因运动而出的细汗,柔声道:“今日的风筝做得不好,姑姑备了你最喜欢的翠玉豆糕,让初夏带你去好不好?”桐儿迟疑道:“姑姑……”洛儿温柔道:“姑姑很快去找你,找不好?”桐儿听她这样说才露出一个笑涡:“好。姑姑可要快一点。”
洛儿亦不搭理韩氏,对吴才人道:“桐儿素来淘气的很,劳动你了。”吴才人忍了泪,摇摇头。见桐儿去得远了,洛儿才回过头来,对要离开的韩氏扬眉问道:“你是哪个宫里调教出来的奴才,见了尊者不知行礼么?”韩氏听她问,不得不屈膝行礼,答道:“臣妾红霞帔韩氏,给长主请安。”洛儿冷冷笑道:“原是红霞帔,孤还道是哪位新封的高位妃子呢。”她倒并不是为了吴才人,因为桐儿受到惊吓,她心疼的紧,故此没有好声气。
眉眉此刻亦来到她们跟前,见吴才人面色苍白,眼泪摇摇欲坠,洛儿的神气亦不大好看,冷冷地扫视韩氏一眼:“怎么回事?”韩氏见是统摄六宫的贤妃,便不大敢说话,只是不服气的低了头。眉眉斜眉入鬓,眉梢挑起,一双眼睛更加威严俏丽,转头向吴才人的宫女喝道:“怎么回事?”那名宫女瞧了韩氏一眼,才怯怯道:“方才韩娘子骂她的宫女是……是‘太监门下出身的奴才’,惊吓了柔嘉公主,长主责问了几句。”吴才人忆及自身,眼泪终是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洛儿饶有兴趣地看了这名宫女一眼,倒是很会说话,不说韩氏气到了吴才人,反而说是长主生气,眉眉作为贤妃,便有心息事宁人也不成了,眉眉眸光微动,复又平静下来。韩氏这些时日多得赵构宠爱,又是个张扬的性子,不免不满,口内低声抱怨:“什么公主长主,不过是两个皇家的破落户罢了!”她的声音虽然不大,然而此刻却无一人说话,又是当着众多的宫女太监,洛儿登时沉下脸来。眉眉语气淡然,可话里的恼意任是谁都听得出来:“韩氏目无尊卑,着罚跪一个时辰,以儆效尤。”韩氏意欲分辨,梨枝听她辱及洛儿和桐儿,听得眉眉一声令下,早就带了得力的太监将韩氏带走。
吴才人泪光盈盈:“全是嫔妾不好,累得长主生气。”洛儿摆摆手:“罢了,韩氏本就张扬跋扈,不管你什么事。”眉眉向吴才人苦笑了一声:“官家颇为宠爱她,就是本宫想做什么也是无能为力,委屈妹妹了。”吴才人忍住眼泪,勉强笑道:“娘娘的为难之处嫔妾全看在眼里。”洛儿扯起眉眉的手,笑道:“你宫里留着好茶好水的,不如请才人尝一尝,何必在此生气!”眉眉点头,说道:“妹妹也一起去罢。”吴氏低婉一笑,便跟着两人一齐去了。
三人刚到瑶光殿门前,桐儿便跑出来扑到洛儿怀里,抱着她脖子问道:“姑姑,那个凶姐姐被你赶走了么?”洛儿点一点她额头,失笑道:“哪里是凶姐姐,不许乱讲话!”桐儿撅嘴道:“可是她真的好凶啊,还是姑姑最好。”眉眉在后面笑道:“来,婶娘瞧瞧,桐儿今日吃的翠玉豆糕上抹了多少蜂蜜,嘴巴这样的甜!”桐儿这才抬头,对眉眉一笑,刚要说话,却看见后面的吴才人,眼前一亮:“漂亮姐姐,你也在啊!”
洛儿将她的脸扳到眼前,边向里走边装作恶狠狠的样子问道:“怎么,姑姑不够漂亮么?”桐儿认认真真地想了想,才一本正经地答道:“姑姑当然漂亮啊,就是姑姑不漂亮,也要说姑姑是最漂亮的。”听得洛儿满头黑线,眉眉止不住哈哈大笑:“洛洛,果然这丫头是你教的。”吴才人亦在一旁抿着唇笑。
女人在一起还能做什么,不过是闲话,出了针线就是胭脂水粉,说了半晌,眼见着已到黄昏,金红色的日光像是溶化的碎金一样,照的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的璀璨炫目,吴才人便告辞道:“天色渐晚,嫔妾告辞了。”眉眉便派晚秋送她出去,桐儿蹬蹬跑进来,牵住吴才人,对洛儿道:“姑姑,我可不可以去和漂亮姐姐一起用晚膳?”洛儿忙温言道:“才人很累了,桐儿和姑姑一起好不好?”桐儿似是要说服洛儿,稚嫩的声音配着一本正经的表情:“桐儿会乖乖的,很快就会回来陪姑姑,保证不让姑姑觉得闷的。”吴氏笑着向洛儿道:“嫔妾并不累,长主放心,晚膳后嫔妾亲自将公主送回慈宁殿。”洛儿见吴氏十分愿意,便笑道:“才人既这样说,我哪里还能不答应。”见吴氏和桐儿渐行渐远,洛儿对眉眉笑道:“出来一天了,我也要回母后那里去了。”眉眉点点头:“好的,正好我累了,不陪你了。”
陪着太后用过晚膳,又看了会儿书,还不见桐儿回来,洛儿向初夏道:“想是在吴才人处玩住了,你且去瞧瞧。”初夏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又一脸惊惶的回来,洛儿只觉心里一紧:“出什么事了?”初夏急得落泪:“柔嘉公主,不见了。”洛儿惊悚而起,寂静的殿宇中唯有她猝然站起时云鬓间珠玉迭撞的激烈声音,的像是她此刻的心跳凌乱。她双手抚住胸口,似要压下此时的慌乱,片刻之后,洛儿沉声道:“,我去吴才人处,以她的清音阁为中心,向外围寻找,另派人把守住井台湖边等处,你再请官家派宫内所有禁军从禁宫外围向内搜寻,一样守住各处的井台和池塘。不要惊动太后。”说完此话,她步履匆匆向清音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