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书生
过了没半个时辰,却听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洛儿立刻惊醒,难道金兵竟然渡河追击?岳飞将洛儿护在身后,握紧了长枪,却原来是一名少年书生。约莫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不同于一般书生身上的酸腐气,此人一身白衣,朗朗如日月入怀,形态飘然,观之忘俗。洛儿想,若是要她来形容,她定然毫不吝啬地说:“爽朗清举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不似世中人,唯谪仙可比一二。”但顾及到岳飞还在一旁,怕他吃醋,还是闭了口。
令两人惊讶的是,此人竟将一匹白马前进庙内,取出酒囊,喂到那白马嘴边,那马也张口喝了进去,直至一囊酒全部喝完,似有未足之意,岳飞与洛儿看得啧啧称奇。那书生回过头来,笑对两人道:“我这位马兄,性情好爽,每次可饮一斗酒,可惜今夜所剩无多。老兄,委屈你啦!”最后一句,却是对那白马所说。
架上尚有几只麻雀,此时烤的正是时候,外焦里嫩,香气四溢,岳飞举起一串,亦对那书生笑道:“有酒岂可无肉,若老弟与你那马兄不嫌弃,不妨用些?”书生接过麻雀,拱手大笑:“走了半夜,周围四五十里都没个人家,正饿的很,多谢兄台!”竟是席地而坐,与白马分而食之,少年卷起衣袖大快朵颐,丝毫不顾及读书人的体面,吃完后卷下衣袖,顺势抹了抹嘴。洛儿与岳飞相视一笑,此人随意洒脱,却是与众不同。
少年与两人相对而坐,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道:“多谢兄台相赠,吃的当真爽快!”岳飞亦爽朗一笑,亦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何言一谢字!”少年忽然“咦”了一声,道:“嫂夫人似乎得了风寒?”岳飞大喜:“老弟原是大夫?那可真是太好了!”少年不像其他人一样谦虚,说些“岂敢”之类的客套话,反而起身拍着白马驮着的两个藤箱,自豪道:“我这里一箱是书,一箱是药,不瞒兄台,我行走天下,靠的便是这两箱子宝贝!”
岳飞惊喜万分,站起来对少年道:“如此有劳先生了!”少年摆手道:“先生二字勿叫,当不得,你赠我雀肉,我医治你家娘子,公平的紧!”洛儿一笑:“你们这也算酒肉论交了。”少年闻言却是十分高兴,道:“嫂夫人比得贴切的紧!”洛儿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让他把脉,却叫少年微微吃了一惊,很快便处之泰然,反叫洛儿暗暗称奇,这样的人实是少见,有趣的紧。少年把脉完毕,从藤箱里包了几包药,又拿了一个煨药的罐出来,对岳飞道:“并无大碍,我开几服药给嫂夫人吃下去,不出五日保证恢复如初。”岳飞道声谢便去煎药。
不一时药煎好,洛儿却皱眉犹豫着,抱怨道:“好苦的。”岳飞哄道:“良药苦口,别孩子气,听话吃药。”洛儿勉强喝了一口,拉着岳飞袖子抱怨:“真的苦。”岳飞叹口气,一勺一勺的舀出来喂她,洛儿偷眼瞧了瞧,少年正靠在墙边闭目休息,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才乖乖地就着岳飞的手喝掉,然后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岳飞将自己外袍披在洛儿身上,方才倚墙休息,看着怀里洛儿闭着双眸,睫毛浓密,微微上翘,两颊似酡醉微红,睡梦中尚且露出浅浅地微笑,一对梨涡乍隐乍现,只觉这世上无人能比过他的洛儿,更遑论学识智慧了。其实他自己也是气度不凡,静时卓尔如鹤立鸡群,动时轩轩韶举,若于寻常人之中,一如珠玉之与瓦石,只他自己并未在意罢了。在那少年看来,他两人简直就是一对璧人,相配得宜。
次日天明,洛儿果觉精神爽利,少年只嘱咐每天一副药,定要按时服下,便与二人告辞,马上西去,行的远了。岳飞与洛儿商议去向,岳飞道:“昨夜烧了敌人粮草,他们不会太久便会退兵,我想不必走太远,只在附近的镇子上或村子里暂且待几日,等敌人退兵之后,我朝必然要兵驻于京师,那时我们回到宗老将军营中便可。”
洛儿点头道:“朝中大臣,论威望论资历,文臣无人胜过李相公,武将无人胜过宗老将军,恐怕驻守京师的多半便是宗老将军了。”岳飞却忧心忡忡,道:“不知两位陛下怎样了?”洛儿沉默一时,最终还是道:“我那日见爹爹,爹爹却对我说起生无可恋的话来,还要我见谌儿和柔嘉,而那两个孩子并不是谌儿与柔嘉,爹爹的意思,自然是要我逃出去找到两个孩子,还提到要我多拜菩萨,多读一通师傅给的佛经,可他并没有给过我佛经,难道爹爹的意思是一通大师知道两个孩子的下落?”
岳飞听她讲完,皱眉道:“难道说太上皇和陛下并没有逃出来?”洛儿沉吟道:“爹爹纵然逃出来,恐怕也不愿再做皇帝,也不会让我大哥再做皇帝。他自己这一辈子只爱书画,我大哥优柔寡断也不是做皇帝的料。”岳飞沉默一时,道:“天佑大宋,还好太子在民间,找到太子,则我大宋中兴有望!”
果然他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纵然太子找到,可赵构亦在,这皇位,可说不准是谁的,洛儿见他高兴,不想泼他冷水,只道:“我只希望我的侄儿能一生平安无事,便是上天眷顾了。”岳飞听他这话,却正色道:“值此国难之时,若人人都这样想,何日方能太平!”洛儿见他动气,只得叹口气道:“我九哥尚在相州,可是有元帅府的招牌,又是爹爹的成年皇子,这皇位……”深深叹口气,不再说话。
岳飞听了她这话,便不再言声,沉默良久,方叹道:“洛儿,你在皇宫里的日子该是怎样辛苦。”洛儿挽住他的臂,莞尔道:“以后便再也不会啦!”岳飞亦揽住她,深深地点头,道:“是,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不会叫你不开心。”
两人并肩同行,走了大约五六十里,便有个镇子,平日南来北往的客商、官员都会从此地经过,如今赶上战乱,稍稍冷清一些,两人选了一家中等客栈住下,当然,没有发生那种只剩一个房间两人不得不同住的事情。过了半月有余,镇子忽然热闹起来,由北往南的人渐渐增多。
这一日,两人正在吃饭,听邻桌两人议论,一人道:“如今这世道,难哪!”另一人答话道:“可不是嘛,两位陛下都死在了金人手里,咱们老百姓可不就更难了吗!将来还不知道谁做皇帝呢?”旁边另一桌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插嘴道:“这两位就不知道了,如今还有位康王殿下在南京,手里尚有十万精兵,若他振臂一呼,咱们自然要响应,不然岂能白教金人得了便宜去!”此人说话颇有些书生气,然而,对天下大事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开始那两人随之附和道:“这是自然,没人愿意当亡国奴不是?还是读书人讲出来的话有道理。”
洛儿只听得前面一句“两位陛下都死在了金人手里”,脑袋便嗡嗡直响,怎么可能,当时大队金兵不是被他们引过来了么,徽宗怎么还会死呢?这怎么可能呢?岳飞见她脸色便知不好,向那两人道:“两位陛下驾崩一事,两位兄台从哪里听来,可否属实?”那两人闻言回头道:“怎么不实?七日前宗留守便驻兵到了汴京,金人立得张邦昌当了不过五日皇帝便自动还政于太后,我亲眼见着大队官兵护送着太后和两位陛下梓宫出城的,听说过不了几日康王殿下便要在南京登基了!”
那名书生模样的人又说道:“咱们这个镇子,若在太平年代,消息不知有多灵通,如今是乱世,可就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喽!”洛儿无心听这具有阿Q精神的人感慨,默默地转身上楼,闷不言声,徽宗后来待她十分疼爱,甚于任何一个儿女,她一直念在心里,听闻这种消息,不是不难过的。岳飞因忧心国事,这几日也是甚少说话,洛儿常靠在他臂弯静静听北风吹过的声音,神情凝重而哀伤,为徽宗,为串珠、嬛嬛,还是为眉眉,亦或是为世事多变?岳飞不善言辞,只有抚着她的长发默然静坐。
最终,五日后,赵构张榜昭告天下,追赠赵佶为“徽宗体神合道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赵桓为“钦宗恭文顺德仁孝皇帝”,自己却于正月初一南京应天府称帝,比历史上整整提前了五个月。
六月的时候,又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后宫潘氏诞下皇子,进为正二品贤妃。而这位贤妃潘氏,小字眉眉。此时岳飞还于宗泽军中,任统制职,洛儿却不愿见昔日旧人,亦不愿做回公主(赵构登基后,将帝姬封号改回公主),便居于一所简单民居中,只与书卷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