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的一刻,月色下的洛儿素衣素面,倚门而立,神情澹然宁静,只是看向我的眼神略带疑虑。不知何种原因,我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姑娘有着一种熟悉感,像很久不见的知己一样,有些怕她误认为我是坏人,亦怕吓着她,忍着伤口的疼痛,尽量礼数周全地抱拳,开口,向她解释为何会跳入她的院子,请她莫要惊慌。
出乎意料的,她请我进屋,问完姓名,却是一副惊讶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直到我都快不好意思了,她才问我是不是受伤了,又去找伤药。我在心里笑了笑,她大概是来到庵里祈福的富家女子吧,不然怎会看到区区小伤便吃惊成这个样子。
她将金创药递给我的时候,脸微微红了一下,这一刻,我有些后悔进她的屋子,俗语说“瓜田李下”,深夜之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有别人进来,定会有损她的清誉,况且敌人又在附近,追来的话更是容易连累她,随意将伤药洒在伤口处,只盼快点上完药离去。
忽然手中一空,听她说道:“我只有这一瓶金创药,禁不得你这样给我撒盐。再者说,自己的身体要爱惜,都受伤了动作还这么粗鲁!”不等我有任何反应,自顾拿过玉瓶,动作轻柔地为我上药,这一刹那,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我始料未及,她竟是金枝玉叶,当今天子的女儿,而且,为了让我让我将边报送走,愿意以身挡剑。所以,当康王殿下安排我做她的侍卫时,我只犹豫了一小下,就答应了。
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子,多为娴静闺秀,或是娇气小性,或是蛮横跋扈,总之十分的难缠,比如我见过几次的相州韩相公家里的闺秀们。本以为她也如此,可是渐渐地,我发现这位帝姬却是如此的与众不同,针黹女红,几乎一样不会;虽然看上去姣宛柔弱,实际上半分也不是;她可以十分豪气洒脱地拍着小厮的肩笑得兴高采烈,也可以安静地坐在太湖石上看着枯叶纷飞,那一瞬间的表情非常忧伤,似乎永远的失去了什么东西。
所以,当她有天晚上抱着一坛桂花酿大大咧咧地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时,我已经见怪不怪了。那一晚,我们只是漫无目的的聊着天,然而,我没有意识到气氛融洽到了这种地步,她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让我真的很惊喜,就好像忽然发现另一个自己一样,这种惊喜、欢欣,是我从未有过的。
在这之前我就知道她有自己的书房,但是仅仅以为里面只是女诫、女则之类的书,所以当她随便用枯枝在地上画出太原、中山府等重镇的位置和黄河的流经区域时,我不禁失声问道:“你会看地图?”她刚送入口中的酒登时喷了一地,来不及擦便忙着四下观望,抚胸低呼:“吓死我啦!你小点声音嘛,万一被她们发现可就要揪我回去睡觉了。”又眼睛亮亮地反问:“不要这样惊讶好不好,显得我很无知哎?”她这个样子让我不自觉的,唇角微扬。
从那天起,我和她变得好像更加熟悉,大概这就是知己吧?她的洒脱、学识,还有一些我说不上来的东西,我都十分欣赏,当然,她的淘气,会惹祸,也让我非常头疼。甚至,我曾经幻想,若洛儿是男儿身,我也许会邀她一起为国杀敌,可这也仅是幻想罢了。
未容我作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剧变平地而起,震惊了所有人。官家将她软禁,而在软禁后的几天,负责看护的禁军竟然作乱。甚至伤及洛儿,要拿她做人质,这一刻,我没有再犹豫,将其一击毙命,场面得到暂时控制。然而,另一个消息再次震惊了我们,官家竟然丢下京城百姓,不知所踪。柔福帝姬气得脸若白纸,泪落如雨。洛儿沉默了半晌,没有骂人也没有跳脚,只是说明日要进宫看看形势。
孰料翌日,再生剧变,官家果真不在京城,而太学生们又群情汹汹,于宣德楼伏阙上书,非要面见陛下不可。我本以洛儿要我保护太子,却想不到她竟要亲身涉险,只是情势紧迫,来不及叙说与劝阻。只有握紧手中银枪,若是情况不能控制,纵是万死,我也要护她周全。
宣德楼上,教太子安抚众人,怒斥宰相白时中,她一个弱女子,句句铿锵,掷地有声,将大义与情理相合,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滴水不漏,轻轻将皇帝不在宫中的事实揭过,加之李相公的配合,竟然将事情平息。没有几天,金兵果然攻到了城下。令我完全想不到她竟上了城头,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生气,完全不符合我的性格,可没有办法,每次遇到她,总是无可奈何。
换回康王之后,拖延的法子便不再管用了,敌人的进攻一次比一次猛烈。危急时刻,她屡次上城,为将士们鼓气,并且说动皇后减省用度,一切以守城将士和老弱为先,士兵果然大受鼓舞,比往常更加勇猛的作战。能想的办法都想过并且试过了,然而,粮食在一天天的减少,死人却一天天在增加,汴京被围城了,与外界隔绝消息,不知援兵何日到来,亦不知能坚持到哪一天。我深知,就算是饥饿能忍,意志总有忍受不了的一天,尤其是在这样渺无希望的时候。
在城中存粮快要用完的时候,洛儿找我要了一把匕首,以为她为了防身,问也没问,便将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给了她。当她站在城头上决绝的说:“孤宁拚一死,决不愿落入敌手徒受欺辱!”的一刻,我心痛如绞,原来,她竟做的是这种打算,亦害怕,若她真的被敌人••••••不会!绝对不会!我不敢深想,因为只要想一想,就足以让我备受煎熬了。亦来不及深想,就听到洛儿惊喜的声音:“援兵到了!”我定睛一看,四面敌人皆被围攻,果然是援兵,大喜,提枪跃马,将身上的伤口草草一裹,奋而杀敌。
解围之后我曾问过她为什么会做那种打算,洛儿沉默良久,轻声说道:“亡国女子,自古以来又有几个可以幸免被欺辱的命运。”那一刻,我很想永远保护她,可是我没有资格,我在家乡,有妻有子。或许我该走了,回家也好,去投军也好,总之,要离开洛儿。因为我看得出来,她对我,恐怕也是喜欢的,趁她尚未深陷于此,我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