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你读给我听。”萦萦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这很反常,她似乎也有种隐隐的感觉。
林杨接过发黄的纸张。又薄又脆,稍一用力就会捏碎。
“年五十而半道出家,化缘四海,挂单名庙,数遇高僧,无半分长进。虽无贪念,亦无嗔心,然痴一字,终难堪破,愈老愈坚,以至不救。嗟夫,参佛无成,近乡情怯,无面目见瞽妻及孙女也。大谷县李家村李享绝笔。大佑五年中秋。”
读罢,林杨轻念阿弥陀佛。
正是萦萦的爷爷。
萦萦没读过书,于书面画的文字,可说完全不懂(中古以后,人们说话并非用的是文言,口头语其实跟现在也差不多,仅在于语序和词汇有区别而已,读宋元话本和明清小说即可知),然这李享二字,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这不是奶奶日夜思念的爷爷还能是谁呢?
不需要任何酝酿的,萦萦的眼泪如线般流下。
爷爷离家时,她不过区区八岁的小孩,她对他感觉最深的,并非失去的亲情,而是奶奶的眼泪和生活的艰辛。虽不能说她对李享没有感情,然她的眼泪,却大部分是为奶奶在流。
“他有说为什么要出家吗?”
“没有。”
“那他写了些什么?有提到我奶奶吗?”
“有。他说自己五十岁半路出家,云游四海,也到了许多有名的庙宇,碰到一些高僧,但于佛学却没有半点心得。他说自己虽然没有贪念,也没有发怒的心,但对执着,无法看透,而且年纪越大越强烈,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学佛没有成就,越接近家乡越胆怯,没有面目回去见妻子和孙女。这封绝笔写的时间是大佑五年中秋节。”
“他还知道有妻子和孙女啊,无端地跑去当和尚。把奶奶丢下不顾。”萦萦流着泪,对着已干枯的爷爷,心里五味杂陈:“还不敢回去,任奶奶一个人劳累一世。太……”她说得有些愤怒了。
“萦萦,萦萦……”这可说是一副惨景。想到萦萦看不到光的奶奶孤零零地活在李家村,还期盼着他二人能帮自己找到十年不归的老头子。哪料,竟……
“萦萦,大佑五年是什么时候?”林杨没有料到这个问题问得不对劲。只是以自己的历史知识怎么也想不起有哪个朝代有这样一个年号。
“你怎么问这样的蠢问题啊?居然连现在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萦萦忍住没有发作,毕竟,这是在爷爷灵前,自己再怎么埋怨,终究于自己有救命、养育之恩,“告诉你,现在是大相朝大佑八年。再也不许问了。看你读过不少书的样子,这样的问题也问得出口。”萦萦没有骂,可还是语含讽刺。
大相朝?中国历史上有这样一个朝代吗?
唐尧虞舜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晋统一,南朝北朝是对头。隋唐五代又十国,宋元明清帝王休。他将中国朝代歌通背了一遍,还把没有纳入的农民起义建立的什么张楚、大齐、大顺、太平天国政权数了个透,连着民国都算进去,也不知道中国历史上还有个大相朝。
“萦萦,你说现在是……”他本要把自己的疑问讲出来,却话头一转,“萦萦,那你爷爷是三年前去世的?”
“嗯。”萦萦伸出手来。
林杨知道她想把这绝笔带回去,也好给奶奶一个交代——他知道,她之所以跟他出来,最主要的并非去找父母,对于抛弃她的父母,她是没有感情的,她只想让奶奶的心有个依归而已。
他将纸递了过去。
萦萦轻轻接过,想把纸折起来。孰料,随着她手的交错,纸脆成了无数指甲大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