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短信业务 APP权益
《死
让我们的意识,再返回福音岛。 在贝尔尼特的疯狂诱动下,地下大厅的病人,大多数皆丧失了自制力。 约纽娜首先坐到地上,双手捧着脸,号啕地大哭起来。究竟是回忆起来什么值得痛苦的东西,谁也无法猜度。 有一部分人,哄乱起来,离开座位,在这面面相似的墙壁上,周而复始地寻找可出之门。他们时而拍打着墙壁,使这个地下厅里,振振有声,杂乱无章。 失去了一条腿的培利,也坐立不安地站起来,由于他忘记了双拐,结果重重地摔倒了,挣扎了一会,也没能重新爬起来。 贝尔尼特,用她的胸脯,抵触着电视屏幕,正快活得扭肢摇臀时,屏幕上突然消失了普教授的影像,只剩下一块黑白跳动的画面。 失望——使贝尔尼特变本加厉地疯狂起来,怒开始歇斯底里了,用她的肉体,象坦克一样地撞止屏幕。撞了一会,又将胸脯贴在屏幕上,用双手击鼓般地击着屏幕,口里不停地哀叫着:“贝尼……我的贝尼……” “哎哟——”贝尔尼特突然大叫一声,后退了两步,跌倒在地上。 原来,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红红的烈火,贝尔尼特的双手及粉嫩的胸脯,皆被这“烈火”烧得钻心的疼痛——她呆了起来。 这种变故,不但镇住了贝尔尼特的疯狂,其他的病人,皆被这熊熊烈火及贝尔尼特的一声惊叫,撕裂了肺腑。他们目瞪口呆地惊瞪着立体电视屏幕上的冲天之火,忘记了一切动作…… 没有呆的,只有一个人:梅芳! 梅芳望着这熊熊燃烧的烈火,先是又目惊瞪,接着“妈呀——”一声怪叫。随着这一声大叫,立即爆发出毕生前所未有颠狂。她象一只在燃起漫天大火的森林之中的狂奔的野狼,仓惶万状地在大厅里四处乱窜,四处乱撞,高喊着“救命啊——”,在绝望的喊声中,最后竟朝着烈火熊熊的屏幕—一头撞昏在屏幕前,软软地倒了下去…… 梅芳是普教授门亲自选来福音岛的病人。他原来并不认识她,也不知在中国广大领域中,有梅芳这么一个女精神病人——何况,梅芳所在的连云市康复医院,与他相距千里。他与梅芳从不相识到相识,并把她亲手选来——这完全是介于刊登在某一刊物上的一篇纪实小说。这篇小说,已被他用扫描仪扫描后,输入计算机的储库之中。 今天,梅芳的巨大惊变,再次触动了普教授的普救众生之心。他心情沉重地救醒了梅芳。然后,醒过来的梅芳,“哦——”了一个长声之后,浮虚地看了看周围,眼睛就直觉地盯着前方,变得比平时更加痴呆了,好象陷入迷我的沉思之中。这到底是病情加重?还是好转的征兆呢?他带着这反正两个问号,胡乱地吃过晚饭,然后坐在办公室电脑前,让电脑自动选出有关梅芳的那篇小说,再次将它显示到荧屏上,从头到尾看了起来…… 小说的作者:有志。 小说的名字《死.活》—— 一九七九年初,在农村插队八年后,才回城的我,出乎意料的被分配到殡仪馆工作。这是一件逢人皆忌的职业——但我还是默默地去就任了;这并非是我在职业问题上,不知择优汰劣,而是我自知之明,我的关系、财力,皆无助于我去搞人事接换。就任之前,我只得无可奈何地自慰:不管干死事活事,总之比定格在“广阔天地”里要更有作为啊…… 报到之后,大概是这儿的领导,因为好久没有得到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来此接班了,见我是个货真价实的老三届高中生,产生了量才取用之意,不让我去当“尸炉工”、“美容师”、“接客”等耸人听闻之事,而叫我专管登记“死册”,执掌阳世间的“死簿”。 有一天,闲暇无事的我,正在看书时,“接客队”老冯,送来了一张“死亡鉴定书。” “老冯,你今天又接来什么贵客。”我一面开了句习惯性的玩笑,一面漫不经心地接过“死亡书”,准备在“死册”上,再添上一位与世界说“拜拜”者的名字。 “是她——”当我目光落到“死亡书”上时,心中象炸开了个响雷。 “是谁呀?你这么吃惊,肯定认识她吧。”老冯见我神情骤变,奇怪地追问我说。 “闻玉林——”我盯着“死亡书”颤抖着、呐喊着、痴迷着……我努力扶住要倒的桌子——地震出现在我的眼前。 “闻玉林……”我傻愣了好一会,才陡然起步,飞快地跑了出去。 “有志,你疯了么?”老冯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我,跑向了停尸间。 闻玉林的尸体,平放在停尸间里,我毫无怕觉地揭开罩在她身上的塑料“罩布”,神情呆愣地盯着她。我觉得我不是望着一具女尸,而是一位睡梦中的美人…… 她显然是作了人生的最后一次打扮,以致还保持着有生命时那种丽泽、秀美——甚至比活着的时候,更为神采奕奕。她原来净白无瑕的面孔,现在更洁白了,眼皮上的又长又密的睫毛,根根整齐的排列着,眼皮微闭,隐约可见一线间隙——从这细细的闪缝中,隐隐约约透出活人才具有的气息……这是我的感觉吗? 啊!她没有死啊,只不过是睡在人类最后一站的“站台”上,编织着一个人生的梦——最后的梦。 啊!这个既善良又美丽,还又可怜的姑娘,她怎么会…… 一九七○年秋天,我和一位叫柏良的男同学插队到离我们连云市六十公里外的“刮光”大队。这个大队真实名叫“国光”大队。因这个大队,在连云市周围所辖的几个县中,第一个培植出“国光”苹果。可后来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时,在以粮为纲的旱改水运动中,几百亩苹果园三天之间,被砍个干净。后来,连近似苹果的海棠也被“铲除”,所以知青们暗地里皆称之为“刮光”大队。 插队一年后,在柏良的一次人生事故中,我和他——共同结识了从太湖之边插队来的女知青闻玉林。她的出现,似在我们空虚的心灵中,浇下一盆热汤。 柏良,是我的同届同学,他有水一般的性格——固、液、气多变不定,还有时热胀、有时冷缩。但他谈吐侃侃,知晓古今中外,闻其谈者,无不服之。他还有一个致命弱点,好虚荣,死要面子,不能谦虚地律己。 人生皆在曲折的道路,柏良也不例外。“八.一八”的号声,把他从普通的高二学生,一下子直升到校长之上的“革命小将”。由于他巧舌如簧,说、写、画、批兼行,被选进“红卫兵团”中心组,成了学校的革命“核心人物”。正当他沾沾自喜,说打就打,说干就干之时,他那不争气的父亲,在批判“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发言时,因过于激动,语言失调,把打到“刘少奇”喊成打到“毛主席”。这在当时,是罪大恶极的。批判会场立即形成变动,批判对象立即由刘少奇变成他父亲的名字。最终被打成攻击“文化大革命”的“三反分子”,严批狠斗之后,又判了五年徒刑。为此,他妄图终身咤叱风云的伟大理想夭折了——他被清洗出“红卫兵”组织。 全国山河实现“一遍红”时,他随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大军,离开了家乡,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广阔天地”,进行人生百态的“大有作为”。 他的父亲劳改,母亲又因忧郁过甚而与世长辞,哥姐们各奔东西,他下乡务农——他们的家,象一个在政治碾盘碾压之下的“栗包”,四分五裂地解体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虽然重创了柏良的身心和意志,但他还未完全一蹶不振,还外强中干的保持着虚荣心。在农村干活时,一般青年皆入乡随俗,任凭“脏衣污裤,泥巴星罗棋布”。可他却一直穿着干净的黄军衣裤,与其他知青及世代务农的贫下中农,拉开形象档次。让别人看来,他的生活“火力”依然很强。 我和柏良蜗居一室,同餐共饭,是最知其心理状态的了。我知道他虽然屡遭磨难——但因为还有爱情这块粉红色精神支柱,在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高阁。 原来,柏良在入乡之前,已必一位初中部的女同学私订了终身。谁知,好事多变,爱情的口头协议,跟未经“公证”的合同书一样,可以随意地签订——也可以任意单方撕毁。 他的女友,是位幸运儿。她因为是“独生女”被留城候安。她在未安置工作时,整日闲遐,无所事事,就和他用频频情书,互相借以排遣心中的烦闷。到了后来,她终于分配了工作,进了某百货店当营业员。此时,她心的烦闷也随之消失。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熙攘纷拥的闹市,渐渐充实了她的精神空间,她渐渐滋生出贵眼豪心。后来,她认为,身居乡旮旯里的柏良,已成了小小的社会浮萍,他再也无法匹配她——这朵“美洲王莲”般的巨花大朵了。她毅然单方面宣布:冻结他们之间青梅竹马般的初恋之情! 失恋——失掉初恋——如一发重炮之弹,彻底摧毁了柏良的精神支柱。他的精神崩溃了,完全丧失了活着的希望。 在一个秋雨如诉的夜晚,对孤灯、想往事、忆旧情的柏良,哀叹了数时之后,终于将半小瓶剧毒的农药“乐果”吞咽下去。 然而,世上的事,的确没有轻而易举的。连死——和自杀也并非象人们想象那么简单容易。 正当他从床上滚到地下,呼气和吸气进退两难时,探家而归的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赶到了。我是下了火车,又冒雨踏了二十多里泥泞的乡村小路,回到这儿的。此时,湿透衣衫,冷气钻心的我,顾不得摸去面颊上的雨水,就急慌地敲响了门。 室内却毫无反应。“柏良!柏良——”我又大喊了几声。室内还是毫无生息。 怎么——还能是愁者死睡吗?我知道他是没有回家的,门并没有上锁啊!我于是放弃空喊,实干地拨开板门,摸索着朝室内走去。 忽然,一件软体之物,绊了我一下,使我跌到床前。我习惯性地拉亮了电灯。 灯光下,我大吃一惊! 只见他屈伏在地下,象死了一般。同时,一股极其难闻的“乐果”气味。也随着意识,嗅到我脑子里。我又怕又慌,大喊着“不好啦!快来人救命啊——”跌跌撞撞地跑到队长家里,叫醒了生产队长。 一些社员,也被我这夜半惊叫吵醒了。大家先后来到我的屋内,有人摸摸他的心口,叫了起来:“没有死,心还跳!” 同时,柏良因身体被抱起,呕出几口刺鼻的液体味,发出了几声轻微的呻吟。 队长叫人找来一张凉床,我们把奄奄一息的他,抬到了公社卫生所。 值班室里,一位因无事和衣而寝的女医生被我们喊了起来。 “医生同志,快救救他吧……”我结结巴巴地说,“他喝了半瓶‘乐果’。” “噢。”她稍有惊异地看了一眼柏良。“快把他抬到对面急诊室里,我去喊人来。” “还去喊人,你不行吗?” “我是护士。”她冷冷地说完,大步而去…… 天亮了,柏良的眼也亮了。可是,他逢此大劫的身体却垮了。接连几天,我喂他极稀的食物,他都说比那天喝的“乐果”还难下咽。这样,我不得不陪护他在这卫生所病房多住下一段时间。 我们很快和那夜值班的女护士混熟了。 她不光有一副美丽的容貌,还有一个比容貌更美十分的称号:闻玉林。 很快,我们和闻玉林相处得亲密起来;原来,她也是位知青,来此培训“赤脚医生”。因为她和我们同病相怜,所以,她不管当天值不值班,每天皆要要柏良病房,和我们闲聊一会。 逐渐,我们对她加深了了解——也建立了感情。知道她从千里左右的太湖之畔,下放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她先在和我们相隔十里左右的一个大队里干“保健员“,后被大队送来此卫生所培训“赤脚医生”。我们还进一步了解到,她下放之后,从未回家乡无锡探亲,因为她家中无亲无故了。 闻玉林外表端庄、文淑,谈吐坦荡真挚,具有东方女性的善良美德。她经常开导柏良,叫他想得开些,为人一生,应该顺其自然,万万不可误死轻生。 柏良在她的劝说下,整天忧郁紧锁的面孔松开了,时尔也露出了笑颜。 慢慢地,我发觉自己爱上了闻玉林。这是我人生中的初恋,虽然是我单方面滋生,但却象似在心胸装上一个钟摆,和我心脏相对对运动,使我整日心无宁时。每当我看见她,心中就充满了对生活的激情。每当她离去,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空虚,惘然若失——同时,我也觉察到,柏良也爱上了她。 怎么办? 竞争…… 爱情之事,君子也未必谦让,何况我和柏良,皆无大将风度。我和他——他和我,展开了一场明争暗竞的“爱的角逐”。 每当她——出现时,我和他,皆象美国竞选总统的州长一样,进行了各自的“就职演说”,妄图用娓娓动听的语言,和能使她颇感兴趣的事物,去引擎她对我们的好感。 可是,我们故作多情的语言和一厢情愿的殷情,倒使她对我们的热情大有缓减。她来得少了,即使来了,话语和表情皆变得拘然起来。 正当我们想办法,重新启开她心灵之窗时,我们却不得不离开她。原来,柏良的身体复原了。我们用简短的字眼和她“再见”了。 回到队里,收稻和种麦。这两件大事,累得我精疲力竭,慢慢就把有关闻玉林的非份之想,遗忘了或者说是淡化了。 柏良回到队里,也从此不再提起闻玉林。似乎我们之间,我们之间从未出现过她。这样,使我感到安慰些。我认为他和一样,也“无可奈何花落去”。 谁知,柏良面上不谈“此事”,暗中却背着我,去公社驻地。私自找了她几次,在事后“奇迹”出现之时,我才知道他将爱情工作转入“地下”的秘密行动。 “奇迹”出现的那一天,是第二年“风雨送春归”的初夏。 “下雨了,歇工了。”这是我们逢日必祷之告。只有下雨,才是化解精神和身体负担之时。然而,下雨歇工,也并非是容易渡过的“蹉跎岁月”。 这一天下雨,我和他真正的“陋室”蜗居中,玩了一会兴趣索然无味的扑克,正感到万般无趣时,从门外走来一位身穿天蓝色雨衣的人。 一闪之中,我看出来是位女子。 来人从容地掀开几乎遮住眼睛的防雨帽,露出肤色绯红的面孔。 “是你……”我几乎喊出下面的三个字:“闻玉林!”但我忍住了。因为她眼光盯住了柏良。 “啊,小闻,今天怎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柏良却象招呼一位觉常见面的熟友那么——板眼俱全。 她真沉得住气,脱下雨请,才说话:“喂,这雨衣挂在哪?” 我放眼四周观察了会之后,却没发现可挂雨衣的合适位置——这间屋太陋太小了! 柏良却大大方方地接下雨衣。“挂在门上吧。”随手挂到门的一个上角。 接着,我们变动了一下原来的位置。柏良坐到我的床上——她坐到他的床上。 “今天,我来你们大队,统计一下你们大队去年打疟疾人数,顺便来看看你们。真是叫我好找。” 我没有作声。心里在推敲着她话的真伪程度及其真正来意。我甚至产生出大胆而又荒唐的念头:她是否是来找我的呢…… “多日不见,几乎不敢认了。”我无话找话说。 柏良淡淡一笑。 “有志……”她叫着我的名字。 我心中又惊又喜——无异于1966年“八.一八”那天,在天安门广场上抬头仰望到了伟大的统帅。 “我们在公社分手时,我叫你们去公社时到我那玩。柏良是去了几次,你怎么一直没有去啊?” “什么?!”我吃惊更甚,我一直不知道他去找她,看来他…… 我忙移目侧顾,注视柏良。只见他不敢正视我,低下头去,摆弄着他的手中的几张扑克牌。 “唔……”我内叹一声,沉默了。在柏良面前,我成了“情场”上的败将。 由于我无下言,他一言不发,她也就无话可言,屋内僵局起来。 “怎么,你们刚才打牌吗?”屋内气氛不扬。她只好没话找茬,指头床上骚乱的扑克,想重新“开局”。 柏良兴奋起来,附和说:“下雨天,咱们都没有事,来玩几牌吧。” 我想,他们俩到会一唱一和。一种人类天生的妒意,使我拒绝说:“已近午时了,你们在这儿坐一会,我去转转,看能不能搞点饭菜来。”其实我想借机走开。因为这乡村雨天,绝对不会找到招待客人的东西。假戏真唱,我操起油布雨伞,准备避开这难堪的场合。 见我欲出,闻玉林忙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阻止我说:“有志,你不必麻烦了,能不能搞到东西,我心里有数。我还有事,马上要得走。公社还等我的报表。再说,我来此,并没有避你之言。我今天来,主要是给柏良——留信一封。”说完,她掏出一封信,递给了他。 他怔怔地接了信,身心俱呆起来…… 她又笑着对我说:“有志,再见。欢迎今后到我那儿去玩。欢迎你们去。”说完,她取下雨衣,穿好,果断地走出门去。 “小闻!”柏良见她走下数十步,才陡有所悟地追了出去。 我诧异地回味着这陡起陡落的一幕…… 我躺到床上,无心考虑午饭如何,胡思乱想了一会,柏良才走了进来。他身上湿啦啦地,冷怵而又颤抖不止。 “她人呢?”我盲目地问他说。 “唉!”他语重声长地叹口气,才回答我说:“她早走了……有志,没怪古人云,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塞翁得马,安知非祸吗。世上事,的确如此,难说难料啊。” 我迷惘之中,没听出他的话弦外有音,胡乱地说:“得之不喜,失之不忧,此乃相帅之肚腹,你难道有什么大得大失吗?” “唔!早知如此……”他忽然掏出闻玉林给他的信,扔到我床上。“早知如此,何必……” 好奇心驱使着我拿起信,展放到眼前,看了起来。 “柏良: 你再次提出向我求婚——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要给你一个明朗的答复。否则,你会认为我缺乏做人之道。 我不值得你所追——不值被人所爱,我已经失去了自己。丢失自己如何寻…… 我是一个薄命的女子。以前,我也曾想到过——死!我曾多次萌生过自杀念头。然而,由于考虑活的比值压倒了死的考虑,所以才多次从自杀的阴影中,冲杀出来。直到今天…… 谈到我和你之间的爱情,我坦率地说,我已丧失了这神圣的爱情王国的‘公民权’,男女之间的爱情,其实只有一次使用价值——而我这一次,已经在理智朦胧中和身心混沌中丧失了。 我曾有过未履行手续,而又既成事实的丈夫。本来,我们不具备结婚的条件。因为还是个中学生。可是当我家庭中成员,被社会洗涮得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时,生活的准绳,把我拴到‘他’的双臂之中。 为什么呢?我说不清…… 我的童年,很象某些悲剧中的主人公——是在一位残暴的后娘统治下成长的。当我正要踏进社会的门槛时,我的保护神——父亲不幸逝世。他活着时,尚不能完全阻止后娘对的虐待,他死后,我雪上加霜的处境可想而知了。可是,偏偏这时,社会又在驱使我匆匆入场。因为我的学生生涯,随着社会形势变化,半途废止了。等待我的命运,将是下乡——或是留城。在社会的广角中,男子能立足于四海,而女性离乡却寸步难行——因此,我整日忧心忡忡,害怕遭受离乡离井之灾。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四处托人,以求留城。 对于女性来说,大概进入社会场的第一道关隘,就是爱情关——这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定义。一个男子,在我茫然回顾时,主动接近了我。有他充满同情的甜言蜜语和信誓旦旦的诺言,来修补后娘制造在我心的创伤。这对我——一个饱尝苦果的年轻女子来说,真是如逢‘喜神’。何况他手中还有一张,对待任何姑娘皆能有求必应的‘王牌’——他父亲的权力,可以判决一个人留城或插队。为了永远留在家乡,留在桑梓地上筑巢,我将仅有的社会财富——身体,不计价值地奉献给他,并暗示他在快乐和满足后,考虑一下我的痛苦和不幸。 谁知,数日之后,插队的首批‘红榜’上,第一个就是我的名字——我真想撕下这张光荣榜,但我不敢。我怀着被欺骗、被侮辱的愤恨心情,去找他时,却万难一见他的尊颜了…… “完了!”我想到了:死…… 但我还年轻,才十八岁。经过死——和插队的多次衡量,活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我怀着男人的甜言蜜语比后娘的打骂更可怕的教训,离开了家乡。此时,我对离乡千里,已不再存有忧患,因为我从此不会再有什么损失——我成了一个连自己不存在的一无所有者。 柏良,以上就是——我。你理解吗?我已永远失去爱权和被爱权。对于你的盲目追求,我不得不表示——弃权。因为我受过伤害的心灵不想再去伤害别人。 柏良,认识你,照顾过你,我并无爱的重新入籍之想,只不过在同病相怜中,尽一点护士之职。让我们在风雨同舟中,遥遥互勉吧,活——比死强!” 我看完了这用泪水写成的信,心中感情翻滚起来。我从内心深处,产生了对她的同情。她——太诚实了。她完全可以欺骗柏良,可她却用坦白来拉开他们可能合成的间距。 我把信还给他。“阿良,你对此信,有何打算?” 正在陷入极度沉思的柏良,从床上坐了起来,呆望着我,又思考了一会,才说:“有志,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可苦恼死了,真没想到,她是一块被嚼过的馍馍。” 我略加思考,对他说:“我看,她虽铸成大错,但责任不在她,她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对你很诚实,这是爱你的表现。对社会造成她过去历史的爱的失误,你应该谅解。” 他听了我的话,又沉默了一会,眼睛呆呆地注视着我,似乎我成了闻玉林。“有志,你别来个旁观者清,好不好。把这“茶花女”介绍给你,你能要她吗?” “这……”他这么问,我却不知如何回答。说实在的,如果她跟柏良没有这段关系,直接和挂勾,我倒是能和她互相成全。想了足足有十分钟。我才回答:“如果当初我追求她,她也真心爱我,我完全可以要她。” “唔,谢谢你的劝说——也谢谢你的犹豫。”说完,他又沉默静思起来。晚饭时,他依然缄口不提这件事。 这一夜,柏良几乎没有睡着,他在床上象作联贯作品构思一样,一时卧倒,一时又坐起,一时亮灯,一时熄灯——闹得我也不得安宁,直至天亮。 天亮后,他倒睡得跟死人一般,叫都叫不醒。 中饭后,他才开了缄默多时的口说:“有志,你真能要闻玉林吗?” “能。但我劝你要她。因为她爱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哼了一声说:“你真有一付柔石的心肠,但我却不愿学萧涧秋,哈哈哈……”他苦笑着、大笑着、狂笑着……最后竟疯笑起来。 听着他那刺耳的讪笑,我心里难受得象是吞下几只臭蛆。 然后,在“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前提下,我和他各自回避起来。 就这样,闻玉林之事叫停了两三个月。这段时间中,我和他,对她之事,只字不提。 一年一度的人间佳节——中秋节到来了。在这每逢佳节倍思亲时,柏良是有家难归,等于无家。我虽想回家一见双亲,但又不忍心抛下他一个人,在这清冷凄凉,更怕他“短见之花”二度开。因此,我留在乡间,陪他共熬这“天涯冷落”。 晚上,当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我们坐在门外旷野中,闻听着零落的鞭炮声。 此时,我们无语可谈,心情百感千愁。我们皆快到二十五岁了,生活什么时候,才替我们的命运,开一盏绿灯呢?古人云,人到二十五,半截身下土。 我们静思了好长时间,柏良忽然神情怪异地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走!跟我走一趟。” “走?上哪去?”我万分困惑。 “跟我去看看她。” “看谁呀?”我猜几分眉目,但故作一窍不通。 “看……小闻呗。她此时此刻,肯定孤零冷清,我们去看望看望她吧。” “不,我不去。柔石的心肠,我早已消失了。”我心中想去,却故意吊他的胃口。 “有志,我求求你,陪我去一趟吧。我反复考虑,认为你说的有理,而且我也谈过……” “你谈过的那一位,不是真心真情,只不过是与你作人生游戏。”我站了起来。“好吧,我陪你去,但愿你能正视自己,正视她。” 就这样,柏良和闻玉林终到靠到一起…… 后来,当柏良和闻玉林关系炎热炽烈时,他还把闻玉林填的一首“蝶恋花.恋太湖梅园”拿给我看。 那首词写得真好: 千虬万枝临太湖, 百世流芳,跨水入姑苏, 万点香雪借东风, 不吝芬芳沉太湖。 春光淡淡,残冬故, 孤芳自怜,栖身树荫处, 月现日隐不思归, 心花晦暗梅花著。 唉,闻玉林啊,闻玉林…… “有志,这位死者,你认识她?”老冯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使我的神智又回到闻玉林的遗体上。“老冯,我认识,四个月前,我还和她在一个公社,几乎天天见到她。” “啊……”老冯叹息着。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们到她所在的卫生所,拉她的尸体时,听一位工友讲,她的爱人回城了,把回城后结婚的诺言,变为和她分道扬飙的行动。她这时已怀上他的孩子,受不了这致命般的打击,一气之下,上吊了。人们发现时,虽身体未硬,可人工呼吸和输氧,在她身上,皆未见效……”老冯说不下去了——这个和死人打了十几年交道的人,竟然掉下了眼泪。 “唉……”我也流出泪水,又看了她几眼之后,才又感慨万分地将她重新罩好。“老冯,火化炉,多会开始烧?” “刚才车子又出动,听说死了个老头子,等小张他们拉回来,一起开炉。” 回到了办公室,心情沉重的我,用麻木的心和麻木的手,象一位汞中毒者那样,在我的死簿上,添上她蝌蝌文般的名字…… 焚尸炉燃起了熊熊的死火,我没有回家,我将要第一次看看人是怎样化为灰烬的。 那个比她后来的老头子,先进了火炉,比她早来的一个老妇人列在第二,她将第三个火化。这是我的要求,我想让她的身体,在这人间,多停留一会。 我望着她的遗体,心里在默念着:“闻玉林啊,你真傻,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啊……你应该活下去,你应该去控告这个柏良……” 司炉工小李,是个书谜。工作中的空暇时间,他皆用书来代替一切想入非非。现在,他捧在手里,津津有味看着大仲马著的《基度山伯爵》。 “有志,这本书上写的太好了。”他放下书,对我说。 “好……什么?”我此刻怎能会对书感兴趣呢?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有志,这本书上写了怎样判定人的假死和真亡。” “什么……”我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 “我刚刚看到,这书上写的,监狱官用烙铁去烙死人的脚心……” “唔……”这本书,我曾看过,这段情节,记忆犹新。可是,这…… “我看你老是盯着这位女朋友。大概不放心她是真死假死,我们何不用大仲马的办法来试一试呢?” “这……”我思考起来,用热铁去烙她的脚心,能忍心吗?这是亵渎死者啊。 “有志,反正她将要塞进炉膛,烙一下,没有什么关系。要是烙活了,不就是救她一命吗。” “唔,好吧。”三思之后,我抱着极其侥幸的心理,勉强同意了小李对一个死者的——既是恶作剧,又是善意。 小李是收音机玩家,从取来电铬铁,通电加热后,神秘地对我说:“有志,快脱下她的鞋子。” 我犹豫了一会,终于用颤抖的手,脱下她左脚的鞋子,又顺手抹下尼龙袜子。 小李立即将加热后的电铬铁触到她白乎乎的脚心…… 我忙转过身去,不忍心看这皮肉吱吱的场面。 “啊——”只听小李一声大叫,同时发出金属落地的声音。“诈尸了……” 我转过脸去一看—— 她的身体已经弯屈,摇摇晃晃起来,眼睛似乎微微睁开了。 “活了……”我大叫起来。“闻玉林——” 我冲上去将她扶了起来。她望了我一眼,没理睬我的叫唤。她转眼看着炉膛里的烈火,又看了看躺在她身边的一具尸体,突然“啊——”地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惊叫。随着这叫声,她又倒在停尸台上…… 她终于活过来了。这一次昏迷,只是吓得昏过去,她看到了她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一幕,脆弱的意识神经破碎分裂了。 事不迟疑——我立即安排汽车,将闻玉林送到医院抢救。 终于,她再次睁开眼睛,恢复了对她而言已经是不再宝贵的生命。她虽然死里逃生,可意识却没有完全恢复,她的精神已被屡次生与死的演变彻底摧垮了,她变得谁也不认识,生活不能自理,甚至连中国人会用筷子的天生本能也丧失了,她象只猴子一样,用双手抓取食物。 精神病院,成了闻玉林不幸中万幸,万幸中又不幸的结局。 可是,不幸的故事,还没有到此为止,在她进了精神病院几个月之后,从她功能不全的身体里,又分娩出新的生命——是一个可能比母亲更不幸的女孩。这个顽强的小生命,在母体曾顶起了挽救母亲生命的千斤重担。当她母亲心脏完全停止之时,她的心脏还在微弱地挣扎着——直至完成起搏母亲心脏的巨大无比的作用! 当时,中国已是文明史后期的最后的社会地震——十年动乱的后期。当时,失踪一个人,不算什么大不了事。死一个人——引不起社会关注。闻玉琳在这种情况下,被抓大事为主的决策人,草草地送进了她人生的最后归宿——火葬场。然而,运尸车的一路颠簸和腹中幼小生命的极力挣扎,渐渐起搏了母亲已停摆了的心脏。虽然,她挽救了母亲——但精神已彻底分裂了闻玉林,却无力来哺育她的孩子。她望着自己分娩出来的婴儿,听着她的发出来的人类初音,只会呆呆地望,狂狂地笑,号啕地哭…… 这一对被社会遗弃的母女,难道真的没有人关心她们吗? 不……不! 婴儿出生的第三天,经过三天思考的我,决定抱养这个不幸的孩子。闻玉林见我抱她的孩子,先是紧紧抱住不撒手,后来又猛地放开手,发出了令人心碎的、痛苦的笑…… “孩子。”我在抱她回家的路上,郑重地对她说——尽管她什么也听不懂。“你长大,要永远记住你母亲——她是人间最不幸的母亲,也是人间最伟大的母亲;她超载了人生无法承受的痛苦。” 小说《死•活》放映完了。普教授并没有关掉电视,他的眼眶里已充满了泪水,头脑中又回忆着一段使他终身难忘的往事…… 十多年前,他从某刊物上看到了《死•活》这篇小说之后,心里难受了好多天。因为是纪实小说,他决定去拜访一下作者,询问一下是否真有其事,真有其人。 到了连云市有志家里,有志出去了。接待他的是位古稀之年的白发老太太,她是有志的母亲。他从她的口中,知道有志由于抱养了孩子,致使经济状况欠佳,还有工作上及其它一些原因,他一直还要打光棍。 他坐了十多分钟之后,将到中午时有志才搀扶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经过自我介绍之后,普教授纳入正题。“有志同志,您的小说《死•活》我看了,写得很好。请问,闻玉林真有其人实事吗?” “真的。”有志的脸上,立即现出了悲伤的神情。他指了指身旁,眉清目秀、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这就是的《死•活》中闻玉林的女儿,她的名字叫梅芳。梅芳,快叫普伯伯。” “普伯伯。”她叫了一声之后,马上羞涩地跑进室内。 “梅芳……”普教授重复着这美好的名字。“她母亲现在还在精神病院吗?我想去看看她。你这篇小说,对我的触动太大了,使我将重新考虑我后半生的工作。” 有志痛苦地摇摇头:“教授,她的生命没有再创奇迹,在梅芳周岁时,闻玉林病情加剧突发身亡了。” “有志。”在分手时,普教授说:“由于你的小说激起了我心中的千层浪。看了闻玉林和其他病人之后,使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有生之年,研制出挽救人类精神变异的——救药!” 往事如烟。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了。有志终身未娶,在母亲故去之后,他和“梅芳”这两个毫无血缘的父女相依为命的生活着。 梅芳虽然在失去母爱、父爱的环境里成长,但在有志的认真呵护之下,还是在人类心理健康、身体健康的两大条件伴同下渐渐成人。 她长得婷婷玉立,文静端庄。她母亲的长处,她具备自己的长处,她凸显着她母亲的美丽基因。她身上焕发出都市女郎的新潮、时尚的美。唯一的缺点是天生孤僻,不善社交。 她本来很可能会是在幸福中度过一生。可是,世上的事,料所不及的太多了。 成熟梅芳,意识中母性也形成了。母性的形成,使她想起母亲,她开始迫不及待的向父亲追寻母亲的下落。此时的有志,望着站在面前与他身高相差无几的大姑娘——经过一会心理斗争,终于作了一个愚蠢的决定:“让梅芳在初涉社会未涉爱河之前,告诉她——母亲的一切及夺人泪下的身世……” 当有志叙述到闻玉林躺在炉火熊熊的焚尸炉前时——梅芳猝然大叫一声“妈妈——”就昏了过去。 二十四小时过后,梅芳在病床上醒来,经过医生安慰,治疗和有志的呵护,一星期,梅芳出院了。 这次打击对她太大了。她变了,她开始整天胡思乱想,并拉住有志的手,让他带她去看看妈妈。有志不得不告诉她,她的母亲已在她周岁时,病情加剧突发身亡了。 她本身就是母体精神病基因的遗传,再加这次打击,使她更加忧郁,孤辟了。 梅芳自从听了有志讲她母亲昏迷醒来后,从此对火产生了过敏性反应。每当有志用灯火机抽烟时,她立即就痉弯全身,似乎联想到母亲、焚尸炉火……后来,有志不得不戒掉吸烟,甚至家的所有白炽灯泡,皆换为荧光灯,或者彩色灯泡。尽管这样,梅芳的精神分裂症还是间歇性发作,她的精神状况,渐渐恶化了。她放弃爱和被爱的权利,一次突然事故出现,终于将她脆弱的神经击溃了。 那一天夜里,梅芳所在的树脂公司值班时,一场意外的大火彻底改变,重新塑造了她。 夜半,正在值班房填报表的梅芳,被一声地惊雷震得从椅子上掉下来。此时,室内门窗玻璃全部震碎,梅芳从慌乱中爬起来冲出门去,只见十多米处车间硝烟滚滚,烈火冲天,从容器爆裂出来的树脂,呼呼地的燃烧着…… 这种罕见场,一般人见了皆会惊慌失措,何况神经极度脆弱不堪一击的她——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从此,梅芳循着她母亲的道路——在精神病院苦海里挣扎着余生……
上一章快捷键←)| 回到目录下一章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