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床上,舒妃僵硬地躺着,乱蓬蓬的头发遮盖住了她的半边脸,露出的另半边脸已由蜡黄转成惨白,深黑的眼洞紧紧地闭上了,再看不到眼球被摘除的惨状。右眼角的那颗泪痣已由浅褐色褪变成暗黑色,仿佛泪已干涸。她的右臂无力地垂落在床边,生前仿佛曾经竭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似的,仍保持着握拳的姿势。
泪水,模糊了穆烟芦的视线,她想走过去将她的手轻轻地塞进被子里,告诉她“皇上,很快便会来的”,可是,一只手臂拽住了她。
“烟芦,别犯傻。”拽住她的正是昨晚和她同床共枕的女孩。
又听到一阵吆喝声,人群自动地让开一条路,几个太监走了进来,他们卷起木床上的草席,将舒妃裹在里面,然后用麻绳一勒,抗上肩头,便离开了。
人群终于一哄而散,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戏,而不是目睹了一个生命的消失。在冷宫,类似于这样的死亡事件隔三岔五地便会上演一出,人们已经麻木了。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穆烟芦和拽住她手臂的女孩。
“烟芦,我们走吧。”女孩说。
穆烟芦却置若罔闻,依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木头人。这一刻,她恨透了那个被人称为“皇上”的男子,如果不是他的绝情,舒妃定会含笑离去,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绝望地停止呼吸。他,竟然冷酷至此,面对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连看一眼这样的要求都不愿满足,这个人甚至曾经是他的枕边人。
“霍思琪!穆烟芦!”房间外面,有人在厉声呼唤她们的名字。
霍思琪的脸色变了变,一边大声答应:“来了!”一边拉了穆烟芦便往外边走,“快,掌事嬷嬷叫我们了。”
掌事嬷嬷是一个中年女人,约莫四十岁左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非常古板与严厉。“穆烟芦,你刚进宫不久,记住,在宫里做事最要紧的两个字便是‘规矩’。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心里要有个谱,否则,捅了娄子谁也帮不了你。”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穆烟芦,显然警告多于提醒。
冷宫里住着大约十来个弃妃,有前朝的,也有当朝的,除了随主子一起受罚的宫女,和定时前来打扫、送饭的小太监外,整日里服侍这些弃妃的便只有霍思琪和穆烟芦了,因此,忙碌是必然的。
穆烟芦来到井边,那里已经堆满了衣服,她今天所要做的第一件工作便是将这些衣服洗净、晾好。
小心地将木桶沿着井沿慢慢滑落,直至听到“咚”的一声,她才将手中的绳子晃了晃,确信木桶已经沉入水底,便吃力地将那桶水提了上来。
儿时,家乡的村东头也是有一口古井的,母亲在井边洗衣服时,她便帮着提水,虽然力气小,提不上整桶水,但是半桶水总还是没问题的。后来,村子里有了自来水,那口古井便弃而不用了,自此,她对于提井水这样简单的动作也生疏了。
低头看去,一个少女秀气的脸庞正随着清冽的井水晃动着,眉似新月,皓齿星眸,分明便是初中时期的自己。没想到,她不但与古时的穆烟芦同名同姓,甚至同她长着完全一样的相貌。
接下来的一整天,穆烟芦都在不停地忙碌,直到暮色降临,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吃完晚饭,两个女孩坐在屋檐下,抱着膝盖看星星。
初夏的夜空,繁星点点,如璀璨的明珠撒满了苍穹。一弯钩月嵌于其中,柔和的光辉溢满庭院,照得青砖地面银霜一样的亮白。
“思琪,你说,天上的星星会有一颗是舒妃吗?”穆烟芦托着下巴问霍思琪。
“你呀,竟琢磨这些无用的东西,有精力倒不如想想怎样才能脱离冷宫,找个受宠的娘娘做靠山。”霍思琪埋怨道。
穆烟芦问:“舒妃难道不是娘娘吗,曾经,她定然也是风光一时的,谁能料到,临了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那是她咎由自取,谁让她背着皇上偷会旧情人。”霍思琪轻声说道。
“啊?!”穆烟芦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她一提及舒妃,小福子和皇上便厌恶至极。
霍思琪撇了撇嘴,说道:“你当时尚未进宫,自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霍思琪的口中,穆烟芦方才知道,舒妃原来只是个茶楼唱小曲的姑娘,不知怎的竟被微服出宫的皇上看中了,不仅带进宫来,而且很快被封为贵妃,荣宠一时。大约半年前,舒妃幼时青梅竹马的师兄进宫探望她,两人旧情复燃,正欲行苟且之事时被皇上身边的小福子逮了个现形。皇上盛怒,将舒妃交给皇后处置,皇后便剜了她的双眼并将她打入冷宫。
不知为什么,穆烟芦总觉得舒妃不像是水性杨花之人,忽然间想起昨夜她曾想告诉皇上一些话,或许那才是事情的真相也说不定。
过了一会儿,霍思琪问道:“烟芦,你进宫大概也有一个多月了,想家吗?”
家?穆烟芦苦笑,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想。”
谁不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可是,曾经的穆烟芦,家中只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而现在的穆烟芦,她的家又在哪儿呢?
仰望苍穹,她知道,在时光隧道的另一头,还有一个世界,却不知此时是晨曦微露的早晨,还是骄阳似火的正午,亦或者同她现在身处的世界一样,是个星光璀璨的夜晚。
那幢高高的写字楼里,他是否依然在忙碌,而守在他身边,为他泡上一杯醇厚的咖啡的女子不知又是谁?
“我也好想家,想念家中的亲人,想念家乡的味道,还有,宫外那无拘无束的生活……”霍思琪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哽咽了,如果不是家贫如洗,她的父母怎么舍得将她送入深宫呢。
直到星星都倦了,变得越来越稀疏,越来越暗淡,两个女孩才回屋睡觉。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穆烟芦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塞满了二十一世纪生活的点点滴滴,一会儿又涨溢着对眼下所处的这个世界的猜度。
远离了那个让她伤心的现代社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古代世界,于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呢?
忽然感觉脖子里仿佛少了什么,伸手一摸,母亲留给她的那条星形水晶吊坠项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她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汗水,穆烟芦,你真是太无用了,连母亲留给你的唯一遗物都保存不好。泪水,沿着她的腮帮一串又一串地滴落在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