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沙粒，你越是想要抓紧，它就消失得越快，不经意间就在指缝中流失。 临行的前一日，周瑜像以往每一次出征一样，呆在洄涟阁里。或是翻阅兵书，或是擦拭铠甲宝剑，或是弹琴舞剑，出征前的一日，他总是谢绝每一位客人，包括孙权，包括鲁肃，甚至包括已经去世的孙策。 一声极低的琴音忽然响起。本是收拾房间的我，也不自觉停下手中的动作，凝神静听。那悠扬婉转，略带飘渺的琴声，千转百回的响彻在周府上空，如珠玉落盘。时而像微风轻吟，时而如树林欢歌，时而像泉水叮咚，时而百鸟争鸣。不一会儿，园中所有的下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痴痴地站在原地，一脸迷醉的望着声音的来源。 蓦的，琴音忽转，方才充满野趣的小调倏的变成一首激励人心战斗曲。琴音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版的跌宕起伏，珠玉落盘似地清脆响亮，给人以磅礴或凝重，宁静或骚动，质朴或华丽，淡薄或威严，清丽或庄重…… “当~”一声极不和谐的破音，然后琴音停了。方才的华彩，顿时成了绝唱！ 琴弦断了——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 某种对命运的恐惧，再一次涌上心头。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然而这一次，我紧绷的那根弦也随着琴弦断了。 我坐在铜镜前，细细的描娥眉，淡淡的抹些脂粉，梳了一个简单月牙髻，髻间插了一支白玉簪，黑发间零星的点缀了些白色的珍珠。站起身来，我穿上青蓝色的宽袖窄腰裙，衬得细腰愈发纤腰楚楚。 铜镜里渐渐显出一名女子，古装扮相，云鬓花颜，身穿华服，虽然唇边是一抹娇媚的淡笑，但眉宇间那抹杏花烟雨般的凄美，是我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的。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有那么一点姿色。 端着我亲手沏的茶，我去了阁楼。楼上挂着的风铃映着风“叮叮咚咚”的响，衬得这秋日更加静谧。 站在楼梯中央，我就看见周瑜端坐在案几旁，认真的写着什么。几缕发丝俏皮的垂下，遮住了那双明亮的可以倒映出整个春天温暖的眼眸。秋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绝美的轮廓，深深浅浅，带着一种忧郁的哀愁。 或许是对我的脚步声太熟悉，抑或闻到了风中淡淡的茶香，他甚至连头也没抬，便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怔了怔，我提步上前，缓缓放下手中的托盘，跪坐在他身旁。 “写什么？”我好奇的凑着脑袋过去，只见那娟秀的字体写着几行熟悉的文字，“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这，这不是《左传》里的内容吗？ “听闻上一本被墨汁浸透，我便重新誊写一本。”周瑜低着头继续写着，“当你看完这本之时，便是公瑾归来之期。” 我的心“咯噔”一跳，几乎任性的说道：“若是我现在就看完，你是不是不去了？” “你呀……”周瑜抬起头来，伸手刮我的鼻子，我正要躲开，却看着他的手僵在空中，他的眼里满是惊艳与……复杂。我顿了一下，“周郎，怎么呢？” 周瑜愣了愣，露出淡淡欣然的微笑，那笑容清澈剔透，在万里晴空下，竟没有丝毫渺小的感觉。他再次伸手，抚摸我的脸庞，薄薄的茧子划过我的眼角，唇角，最后停在我的脖颈间。 “还记得在报恩寺见到你时，你也穿了一件青蓝色的纱裙，衬着身后那片桃林，说不出的娇艳……小乔，十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变……” “周郎错了。”我捉住他的手，放在眼角处，“这里，还有这里，”再移到嘴角，“其实都有了细纹。还有，前几日笑笑为我梳头，发现了一根白头发。”我笑着抬眼看他，捉住他的手放在腹部，“十年前那细弱蒲柳的腰肢也因为三个孩子……有了赘肉。” 我想，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带着幸福和喜悦的心情谈论女人变老的问题。我不再年轻了，岁月早已在我的身体上刻上了印迹，每一个印迹都是他们给我的回忆。心酸的，甜蜜的，悲伤地，幸福的……每一个回忆都珍藏在我的大脑里，就算消失，它们也不会灰飞烟灭。 “我们做父母的，最大的幸福不就看着儿女平平安安长大吗？”周瑜试着安慰我。 “嗯。”我轻轻点头，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还有，牵着你的手慢慢老去。 “对了，周郎为小乔画幅画吧。”我笑盈盈的看着他，飞快的抽出一叠纸，将笔塞进他的手里，“有朝一日，小乔一定会老去。到时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一定丑死了。周郎画一幅画，描绘出小乔最美丽的一面……几十年后，小乔也可以看看呀。”我有些语无伦次，因为过了这一日，我就不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我希望他记得我最美丽的样子。就算时间让他淡忘了我，也有这幅画提醒着他，有这么一个女子出现过…… “好好好。”周瑜满口答应，笔尖沾了点墨，“画得不好，可不许发脾气。” “我有那么粗鲁吗？”我用手轻轻理了理头发，不由得挺直了腰板，端坐着摆好姿势。 周瑜摇着头笑了起来，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笔尖便在纸上勾勒起来。我怔怔的看着他，用眼睛描绘他的五官，有些记忆开始充斥着我的脑膜。从十年前的相遇，相知，相恋，彼此的互相猜忌不信任，到循儿的出生化解一切。从分别四年在悦来客栈重逢，到狩猎围场的惊心动魄。从赤壁之战的撼人心魄，再到今时今日的离别！我们在会稽成婚，巴丘修复感情，襄阳重逢，柴桑生活，守卫南郡，最后又回到了我们起初生活的地方离别…… 十个寒暑，十个春夏秋冬，每一点每一滴，都清晰的刻在我的脑海里。 眼泪掉了下来，我赶紧抹去，笑容依旧灿烂。周瑜还是低着头作画，若是他现在看我一眼，定能发现我的不寻常，可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抬头…… “好了。”周瑜灿烂的笑起来。那一笑，仿佛快要融进阳光里，比刚升起的朝阳还要灿烂明媚。我呆呆的看着他，直到鼻子被刮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 “公瑾当真生得如此好看？”这一句，在新婚的第二天他也说过。 我斜睨了他一眼，伸手拿起画来。画中有一名女子，云鬓花颜，古装扮相，眉目清丽，自然脱俗。她一袭青衣，站在漫天桃花中，浅浅的笑着……这是十年前的我！ 怪不得，他刚才没有看我一眼…… “小乔，我希望你笑着迎接我凯旋而归。”周瑜抚开我散下的额发，冰冷的指尖划过我的肌肤，带着透心的冰凉。我怔了一下，慢慢敛去唇边的那抹淡笑，看来我的演技越来越拙劣了…… “周郎……”唇轻轻颤了一下，我抬眸，认真的看着他，“你会死。” 周瑜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小乔，原来这几日你在为这件事闷闷不乐。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你又何必杞人忧天？！何况，此战瑜志在必得！” “你真的会死！” “傻瓜。”周瑜欺身上前，在我额上轻轻一啄，“你呀，担心太多了。” “周郎，听我说，你真的会……”还未说出的话被他堵在了嘴里，我想挣扎开，却被他扣住了后脑勺，逼我接受他的掠夺。他的唇依然柔软清新，仿佛雨后竹叶上的水珠，带着一阵淡淡的清香侵入我的唇齿间。我闭了眼，静静的享受这个吻。 天色渐晚，淡淡的夕阳余晖洒满府邸，流淌在天边的玫瑰色的残阳似乎还恋恋不舍的在那里徘徊。院子里的红叶，不知何时染上了秋天的颜色，深深浅浅的蔓延开来。时近傍晚，天空居然飘起了细雨，使院中的一切烟笼薄纱般凄迷清明。 周瑜单手撑着油纸伞，牵着我的手，静静地在雨中漫步。偶然飘进来的雨丝，粘上了我的脸，清凉中带着些许甜味。 “笑笑，把鞋穿上。”周循提着笑笑的鞋子急红了脸。 笑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跑进周瑜的怀里。周瑜蹲下身子，蹙着眉抱起笑笑，白色的衣衫沾上了笑笑脚上的泥土。 “笑笑，怎么呢？”周瑜轻拍她的背。 笑笑不答话，而是紧紧攀住周瑜的脖子，神色有些紧张。我看着追着跑来的周循，轻问：“怎么呢？” 周循愣了一下，美眸怔怔的看着我，“听奶娘说，午睡的时候似乎做了噩梦，一直哭着找你们。明日爹爹要出征，循儿担心会……所以笑笑闹脾气，就跑出来了。” “原来是做了噩梦？！”周瑜露出他惯有的欣欣然的笑容，“笑笑别怕，爹娘都在。” 笑笑还是不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周瑜，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周瑜叹了口气，对我说道：“小乔，我带笑笑去洗脚，你去厨房拿些吃的。” “好。”我点点头，转身向厨房走去。 吩咐下人煮了热的东西，我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天已经完全黑了，阴云密布，细雨仍然下个不停。 “让我来吧。”小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支走了下人，尝了一口锅里的甜汤。我脑袋上冒出一堆冷汗，这小妮子，准是有话要说！ “姐姐要走了吧？！”小鱼拿起碗，将锅里的甜汤舀了进去。我怔了一下，轻轻应了一声。 “我就知道姐姐要离开周府了。”小鱼叹了口气，“没办法，姐姐去哪，小鱼只有跟着去了。” “死呢？我去死，你也跟着去？”我没有看他，而是仰着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袖里藏着一副画，我终究是狠不下心让他独自舔舐伤口。我记得莎士比亚说过：再好的东西，都有失去的一天；再深的记忆，也有淡忘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远走的那一天；再美的梦，也有苏醒的一天。我一直以为周瑜是我的美梦，如今，我才想明白，我才是他的梦！我是他生命里的过客，只是一个梦而已。当我消失了，梦就醒了，然后渐渐的淡忘，就不再痛苦了。这就好比一场戏，曲终人散之后，离开的离开，忘记的忘记。然而旋律最好的时候，感谢上天让我们在一起。这，也是我东方彦的最后一场戏！ “姐姐在开玩笑吧？！”小鱼轻轻一笑，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小鱼，孩子们要拜托你了。我知道你一直对周瑜有敌意，但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欢孩子们的。”脖子有些酸了，我低下头，看着淡淡灯火下的影子，“麻烦转告子曦一声，我回去了。” “砰——”小鱼手里的碗应声而落。我猛地抬眼看她，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你知道……我的来历？” 小鱼的脸色煞白，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姐姐，你要回去？丢下所有……小宝，笑笑，还有你的相公……回去？！你在开玩笑……” 咬唇，我上前，蹲下身子收拾满地的狼藉，一不小心瓷碗的碎片割破了手指，我愣住，看着鲜红的血液淌了出来。小鱼没有动，只是狠绝的放下一句话，“小鱼会寸步不离的守着姐姐，姐姐想要离开这里，妄想！” 小鱼的脚步声远了。我蹲在原地，半晌，直接坐在地上，傻傻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然后，我感觉手指被温暖所包围，抬眼一看，竟是周循。他正小心翼翼的包扎我的伤口。 我僵住。他听到了！！ 良久，他都没有说话，而是随着我一起坐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在不停的发抖。我心里一痛，伸手想要揽住他，却被他躲开了。 “循儿……” 周循没有应我，而是用手蒙住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因为我从来都没看见他哭过，他一直都很坚强，很懂事。 “娘，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祝福你们的……”喉咙一紧，连带着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娘不能待在这里……” 话音未落，周循猛地起身，“我，会恨你……”说完这一句，他就冲了出去。 我愣住，眼泪终是忍不住奔涌而出。这是周循说的最任性的一句，而这一句，也深深的刺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