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天空有一丝暗沉，夕阳西下，最后一弯残阳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许昌的街头，熙熙攘攘走着几个人，大多店铺趁着最后一抹光亮关门大吉，也有少数店家在拼命吆喝。 天子脚下，也不见得太平。 我一袭男装，牵着马儿，独自走在落寞的街头，凭着记忆找寻枫林深处的那间草庐。 深秋之际，白霜盛时，一路的黄栌林红的似火，深深浅浅，厚厚一层，鲜艳俏丽，就像一层华丽的地锦在大地上铺散开来。不时也有一些枫叶在空中翩翩起舞，用艳丽的红色在空中晕染出几近极致的凄美，仿佛在无声祭奠这即将逝去的秋日。 我原以为会看到郭嘉缠绵于病榻，我原以为会看到郭嘉奄奄一息，所以，一踏进院门，我就迫不及待的冲进他的屋子，然而，除了叠的整整齐齐被子，空无一人。 难道，我来晚了？郭嘉他已经…… “这位公子，请问……” 我怔怔的转过头去，只见真娘一身素服站在我身后，她端着托盘，一脸惊异的看着我。那托盘里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散发着我所熟悉的气息。 郭嘉，还活着…… “夫……” “叫我东方姑娘吧。”我打断她，接过她手里的托盘，“郭嘉在哪？” “先生在书房。” 书房？这家伙，都快挂了还看书？！真不要命了！！ 我转身，熟门熟路的向书房走去。走了没几步，却被真娘唤住。“东方姑娘……你的全名，是不是叫东方彦？” 东方彦？我怔了一下，轻轻的点了点头。 推门进屋，郭嘉半躺着半倚着榻，手里拿着毛笔，低头吃力的在写着。他咳着，拿笔的手微微发颤，似乎连笔都握不住了。 似乎闻到了药味，他蹙着眉，“真娘，放我一马吧，没用的。” 我没有出声，怔怔的站在房门口，看他用尽全力的去握那支笔，看他紧缩剑眉思索着的模样，直到看他剧烈咳嗽咳出鲜血，我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抽出那支笔，“喂，你都快挂了还写？快喝药！” 郭嘉僵了一下，抬眼，看了我许久，一贯淡淡的脸上竟写着惊喜，一双清凉的眸子骤然闪亮起来，“彦儿，你终于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说得这么亲热，想当初，是谁连夜赶我走的？我还记得，九年前，也是在这间屋里，在一个寒冷的雪夜，他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赶我走！那时，我说了一番绝情的话。 我说，郭嘉，我讨厌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那是违心的话，我从未讨厌过他，对他我是心存感激的。感谢他救了我一命，感谢他留我在此度过了最寒冷的冬季，感谢他教会了我怎样简单去做一个人…… “嗯，回来了。” “专程来看我？”郭嘉笑了笑，忽然站起身来，显然不太成功，他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我的心微微一痛，眯了眯眼瞪他，“想跑？！喝了药再说！” “呵呵……”郭嘉轻笑，夹杂着一阵剧烈咳嗽，在我威逼利诱下，终是把药喝了。喝完药，还是以前一样，炫耀的把空碗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笑了一下，上前扶他，借着我的力他站起了身，神秘的冲我一笑，“彦儿，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扶着他，宽大的衣袖下，他瘦的令人心酸。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的男子，却能冷静的将人心看透，胆大的分析局势，兵行险招。在随曹操四处征战的十一载里，他都能冷静的揣度敌人的心理，出谋划策，那样的策略，总是无往而不胜的。 天生鬼才郭奉孝。 “看，那株梅花。”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院中那株梅花，我离开的那年，它还是一株小花苗，如今，竟也如此繁茂。时值深秋，满枝桠的花骨朵并没有开放，在秋风中，微微显得寂寥。 “不知我还能不能……咳咳……看到它开花了……”郭嘉低头，笑得有些苦楚。 “看得到，你一定看得到它开花。”我有些慌乱，“你想想，九年前，我不也担心它长不大吗？现在呢？它现在不是很好吗？” “呵呵……咳咳……”郭嘉抬眼，微微有些喘息，似乎累极了，连站都站不稳，“彦儿，许昌不是久留之地……你来看我最后一面，我已经了无遗憾了……” 怔了一下，他猜到了我的身份？！这也不奇怪，他是谁，他是鬼才郭奉孝，什么事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在他面前，我不用隐瞒，也无须隐瞒！ 扬眉，我瞪他，“你又在赶我走？” “不敢……不敢……”郭嘉轻轻一笑，轻轻执起我的手，苍白的脸晕上了淡淡的红潮，“彦儿，我等你许久了。” 等我？为何要等我？ 不过，如今我已为人妻，这样抓着我的手，始终有点……我抬眼，看着他苍白的透明的脸庞，终究是不忍甩开他的手，任他这样牵着。他时日无多了，我又怎么忍心伤他？就这几日，让我做回以前的东方彦，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正想着，只觉右手一重，身侧一声沉闷的声响，我愕然低头，便见郭嘉双眸微闭，无意识的仰面倒下。我一惊，下意识的去探他的鼻息，有温热的气流拂过指尖，还好，还好，他还活着。 松了口气，我正要扶他，一侧，真娘早已站在我身后，帮我扶起了他。我怔怔的跟在他们身后，看她熟练的扶他上榻，熟练地帮他盖好被子…… “不用诊脉吗？”见她转身欲走，我急切的拽住她的袖子。真娘轻轻拂开我的手，紧紧锁眉，摇了摇头，“能撑到此时已经是万幸了。” 我僵住。 真娘垂下眼眸，声音极低，“东方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怔了怔，跟着真娘出了房门，转身轻轻扣上房门。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叫做东方彦的女人。如今我才知道，他等的人是你……”真娘悲凉的笑了笑，“东方姑娘，虽然有点唐突，但有一个问题一直憋闷在心中，今日，真娘一定要问。”真娘顿了顿，复又抬头看我，“无论你和公子之间有何纠葛，真娘都可以做到不闻不问，但是，对于先生，东方姑娘为何如此残忍？……残忍的撇下重病缠身的他，一去九年，杳无音讯……” “不是我撇下他。”我叹了口气，“是奉孝赶我走的。” “不可能！”真娘的声音猛地高了几度，“先生一直在等你，这两年，每每征战归来，他总是坐在院中，不是呆呆的看着院门，就是看着这株梅花叹气。他怎么可能忍心赶走你？！” “事实是，他确实赶走了我。”我知道，他赶我走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时至如今，这个理由已经不再重要了。 真娘愣住，怔怔的看着我，“那为何……先生一直在等你……” “他在等我……原谅他……”仰望无限黑暗的苍穹，我轻笑，眼睛却干涩的发疼，因为我曾说过，郭嘉，不准死，在我原谅你之前你绝不可以死！ 所以，他在等我。即使已经病痛至此，他还是舍不得咽下最后一口气，等我回来，说一句“我原谅你了”。但此时此刻，我却说不出口，我害怕我一说，就是诀别了。 奉孝，你明明那么睿智，为何偏执于这一句玩笑话？ 或许是这几天日夜兼程，我睡的很沉，直到日上三竿我才醒来。睁开眼的刹那，我几乎跳了起来，冲出房门，直奔书房，那个家伙应该又在看书了吧？！ 意外的是，我在书房没有看见他。书桌上，放着一幅画像，画上的女子，美貌倾城，笑靥如花，不似我却胜似我……我的心隐隐一疼，拿住画像的手微微颤抖着，奉孝，你怎么这么傻？！ “彦儿，吃饭了！” 我怔了一下，放下画像，疾步向隔壁的屋子走去，还未进门，饭香便幽幽的飘来。挽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进屋，“啊，真是香啊，我肚子里的馋虫早就呱呱叫了！”说着，我用手拈了一块，大大咧咧的放进嘴里。郭嘉也没说什么，只是瞅着我，“许久不曾做饭了……” “好吃！”舔舔指尖的油渍，我拿起筷子，驾轻就熟的吃了起来，“喝药了吗？” 郭嘉眸光一闪，忽然没了声音，心虚的低头猛扒饭，我挑眉，“良药苦口！” “彦儿，你早知……我撑不了多久了……放我一马……”还未说完，郭嘉剧烈咳嗽起来，口中咳出的血溅上了饭菜，他忙抬袖捂住嘴，手中筷子滚落在地犹不自知。 我大惊，慌忙扶住他，正要大喊，却被他猛然叫住，“彦儿，你听我说，我怕……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 “废话少说！”我的心一惊，咬唇道，“要说，等明天再说！” “若是我走了……你一定要马上离开，从……咳咳咳……记住，一定要从东城门走……”郭嘉微微喘息，刚想再说什么，猛地又吐一口鲜血，溅了我两一身。 “不要说了！我叫你不要说了！！你不会死！你一定不会死！！”我心头一痛，大吼，声音大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无措的拭去他嘴角的血，“怎么办？吐了这么多血？怎么办……” 第一次，我手足无措。 “彦儿……”郭嘉弯了弯有些干裂苍白的唇，“扶我……去院里看看梅花……” 我咬唇，憋住眼中的泪水，轻轻扶起他。 院中一片寂静，唯有一株寂寥的梅花在寒风中傲立。满枝的花骨朵没有一朵提前开放，竟然没有一朵…… “奉孝，不如你先回屋子里歇息，等花开了，我叫你。”我努力挽起一抹笑，但事实证明，这不太成功，任我怎样努力，我都无法笑出来。反而是眼泪，如洪水般奔涌而出。 完了，这种时候居然连演技都不帮忙了！ “彦儿，你……咳咳……”郭嘉的脸苍白的透明，他轻轻的把我揽进怀里，虽然是很轻很轻，但我能感觉到那双瘦弱臂膀给我的温暖，以及那淡入骨髓的眷恋。我靠着他，眼泪鼻涕乱抹了他一身，“奉孝，我，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所以我原谅你了……” “原谅我了……”郭嘉剧烈的咳嗽起来，胸腔剧烈的起伏。我抬起头，“奉孝，你不要死，好不好？答应我……” 郭嘉略微一愣，又开始剧烈的咳嗽，“彦儿，孟德兄统一北方后，很快就会南下……你，要小心……若是有朝一日，孟德兄统一了天下……咳咳……可惜，我看不到了……” 有生之年，他看不到曹操统一天下，是他一生的憾事！ “没关系，我们可以看梅花！”咧了咧嘴，我扬眉含泪轻笑，“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梅花就开了。” “嗯。”感觉肩上微微一沉，本来是我靠着他，现在成了他靠着我，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来。我一怔，感觉郭嘉努力想要站起来，但似乎功亏一篑，我扶着他坐在石阶上，“我们坐在这里等，好不好？” “好。”郭嘉轻轻应了一声，侧目，清凉的眸子淡淡的映着我的影子。我装作不知道，目不转睛的看着梅花。 蓦的，肩上一沉，郭嘉的头靠了上来。我侧目，看着他如秋水般的眼睛缓缓合上，下意识的，我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我，成了惊弓之鸟了…… 忽的，手上微凉，郭嘉捉住我的手，轻声道：“彦儿，扶我去书房吧……花开了，再叫我……” 破天荒的，这一次我没有反对。 一个人站在院中，我全神贯注的看着那株梅花，期待能够出现奇迹。夜晚的风，有丝丝凉意，我看着那些花，用威逼的，用利诱的，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那花就是不开，我就差膜拜了…… 书房里，油灯忽明忽暗，带来一室的温暖和期待。奉孝，等我，花马上就开了，很美很美的梅花…… 怔怔的转过脸来，一朵梅花已经悄然开放了，虽然只是展开两三片花瓣，但我已兴奋的不知所措。 “奉孝，花开了！花开了！快出来看……” 屋子里没有声响，我赶紧跑过去，推开房门，风趁着开门的刹那，涌进了屋子里。油灯一闪，忽然熄灭了，化为一股青烟，袅袅而生…… 郭嘉依然坐在案几旁，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一动不动，手里拿着那幅画像…… “奉孝，梅花开了。”依靠在门边，我用很轻很轻的语调说道。 他仍是闭着眼，一动不动。 眼泪，无声的滴落。屋外，同时滑落的，还有一颗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