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
转眼间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便来到了夏家庄,这一年的盛夏酷暑像往年一样难受难捱。
在这一年的三伏天初伏,大虎山下安家庄人林学琴母亲卞荷花给已成了瞎子的夏忠荣取了一个美名:“自觉的瞎子”。
她取这个美名完全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志在讽刺、挖苦他。
她之所以要给他取这个美名,是因为他做人硬气,做事叫人佩服,值得人尊敬。按农村人的话就是你给他三分颜色,他可从不去开染坊。也就是说从不蹬鼻子上脸的意思。
他一个月只到你家里来讨一次,哪怕饿死,也决不讨第二回。每一天无论他走得多远,当晚必须回来,从不在人家住宿。这是他在内心里定下原则,他一直用实际行动捍卫着他的尊严。
在初伏那一天黄昏,讨罢饭正准备回家的夏忠荣意想不到狂风暴雨骤降,顿时浇得他如落汤鸡一样。
这个落魄不堪的“落汤鸡”异常倔强、固执,谁也无法将之拖进自家的屋子,让他避一阵雨儿。更不要说留他住宿了。
当他经过林学琴家时,卞荷花也像生产队许多社员那样竭力挽留他,让他在家中住宿。结果呢他的倔强、固执一如既往。
遭到拒绝之后,曾担任过安家庄螺蛳冲生产队妇女队长的卞荷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忍不住对他一阵臭骂:“你学得这样干什么呀?!家家门前都有一块滑石头,谁都有可能跌倒的时候,哪个敢笑哪个啊?!人人前头的路是黑的,笑死人的人终被人笑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晨未到!”
遭到痛骂之后,夏忠荣便身子软了,脚也不听使唤,就由她拽进了“前不巴村”、前途漫长的石头瓦屋。
夏忠荣进了屋子之后,受到她家上下的热情的招待。
林学琴爸爸林兴旺拿出自已的干净的汗衫和裤头给他换;她的老爷爷林立法拿出旱烟要他抽;她的小弟弟林学军遵从父命冒雨跑到小店打酒。
林家没有招待权的儿童和走兽则对来客表示出热烈的欢迎。
她的一对侄儿、侄女闻风而动,围前绕后,看稀奇、凑热闹;她家的大黄狗,嗅觉灵敏,感觉出众,极会看主人的眼色行事,这会儿尾巴摇得不息;她家的猫岂甘落后,先是围着正在沐浴的夏忠荣的澡盆“喵喵”叫,后来用它的热呼呼的嘴脸或嗅或舔他的脚板、踝骨或腿肚子,或者用它的毛呼呼、胖嘟嘟的柔软可爱的身子或蹭或贴他的能够挨着的地方。这就叫猫狗也随主人,近善者善,近恶者恶。
把盏闲话,老调重弹。除了林家的狗、林家的猫、林家的娃之外,林家的成年人哪个都晓得他的一对时常炯炯有神的眼晴是谁挖下的。
“那个‘杀坯’真该死啊!”身强体健、正在发福的卞荷花咬牙切齿骂道。
“一对宝贵的眼睛只换了人家几年徒刑,真不公平啊!”林学军愤愤不平。
“不怪他,只怪我自已不争气!唉!”夏忠荣长叹一声之后习惯性地用粗糙的大手揩了揩空荡荡的一对眼窝子。
“还不怪他这个婊子儿啊?!要是在过去,家里人早就和他拚命了!家里若没有人那就请青红帮或者土匪报仇雪恨,‘冤有头,债有主’嘛!你还说不怪他,你真老实啊!”说罢,为了加强语气,八十开外、一头癞子的林立法反复用旱烟锅敲那张破败、陈旧的八仙桌。
“唉!”夏忠荣无言以对,只不停地喝着闷酒。
往事虽然不堪回首,但是往事却又难以忘怀。
夏忠荣清楚地记得自已失去这一对可爱的光明使者大约是在去年冬至那天晚上十点多钟。
在冬至前后一周,后背遭到采石场大石头重击负伤休息的他一直住在自已的昔日的未婚妻徐立雪家里。
月初,她的男人雷小柱带领大队基干民兵住进黄杨庄去挑进香河,原计划到月底才能回来,想不到他提前回到家里。
当时他正带领一帮兄弟乘着拖拉机一路咋咋乎乎、热热闹闹往家里赶,指望能及时地喝上烧酒、吃上大肉,想不到到了家里热脸碰到了冷屁股,竟然吃了一个闭门羹。院门紧闭,屋门也关着。叫了半天,也没人答应。
晚上进不了家,他急得到处找老婆。敲开父母家,他们说没见到人后,他又去烦邻居。在邻居家没找到人之后,他便去嫁在本村的大妹妹家里打探,结果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枉费心机,白费劲儿。
这么晚却找不到年轻貌美的妻子,生性机警、多疑如狼的雷小柱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立马狂奔到原地。他边跑边琢磨如何周密布置,才能逮到那个可能存在的可恶奸人。人到原地主意随之而生。他打手式示意十几个基干民兵分成四组各守一个墙角,而他的任务是爬墙头亲自捉奸。
当他跳进院子并将自家大门拍得山响时,埋伏在屋后东南墙角的一位基干民兵突然大吼道:“有人!”
吼声便是号令,黑影便是目标,守在墙角的十几个基干民兵犹如脱僵的野马一样,向在远处沙地上逃命的猎物冲去。
听到吼声之后,雷小柱急忙转身。他一个箭步冲到前院门口,然后飞起一脚将之踹开。出了院门,他紧随兄弟们之后,向夺妻仇人急如骤雨般狂追猛赶。
兄弟们在前追得紧,雷小柱在后赶得急,一眨眼的功夫,一行人便来到了与十亩地一岗之隔的一大片沙地之中。这里是沙冲生产队的山芋地、棉花地、花生地、芝麻地、土豆地,因地制宜,因时种物。
黑影不知藏身何处,形迹消失一时难寻,兄弟们急得四处张望,焦躁不安,而气喘吁吁的雷小柱则急得跺脚、气得骂娘。
当兄弟们有心打退堂鼓想回去喝酒吃肉时,心里不甘的雷小柱执着已念,总是认为“狐狸再狡猾,也逃不出好猎手的手心”。
他有一种直觉,有一种预感,今天,这个贼人一定会栽在他的手上。
“我是打狼好汉,连狼我都能追上,我不相信他会比狼跑得还快!再等等看!他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们一离开,他就会出来!我们就在这儿板等,只要等到天明时,我相信他的狐狸尾巴就会暴雨出来!”诡计多端的雷小柱勉励兄弟们。
“分析得有理!”
“主意不错!”
“今晚他跑不了啦!”
“明天他肯定栽!”——
兄弟们摩拳擦掌,七嘴八舌;兄弟们抱义气,同仇敌忾;兄弟们在一条船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于是,一行特殊的猎人便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耐心地等待猎物现身。
突然,不远处一道手电筒的白光刺破了长空。当兄弟们眯着眼打量它时,心里便立即知道目标彻底地暴露了。
“他在那儿!”有人情不自禁地吼道。
“追!”有人喜出望外。
“龟孙子,我以为你失踪了呢,结果还是像孙猴子一样,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此时雷小柱自负狂傲极了,脸上显出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兄弟们,捉住这个狗日的之后交给我处理,让我亲手宰了他!俗话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啊!”他一马当先,边如猎狗一般扑向仇敌边吩咐身后的兄弟们。
白光刺破长空,既让猎物现形,也照见了打猎人。
“原来是你这一泡‘怂’啊!我估计是你这一泡‘怂’!老子打死你这个狗日的淫贼!”被雷小柱的兄弟们七手八脚按得不得动弹的夏忠荣此时遭到了他的雨点般的拳击。拳头左右开弓,交替上阵。“你这一泡‘怂’屙屎把胆屙掉了,竟敢动老子的老婆!我要杀了你!”他怒吼之后,便伸出双手使劲去卡他的脖子。
“老大,杀人偿命,万万不可!”
“营长,快松手,不能搞出人命!”
“主任,前途要紧,不能因小失大!”——
兄弟们意见一致,都不愿意让他坏了夏忠荣的性命。杀人的事可是天大的事情,且许多人还曾是他的部下和兄弟。
“老子今天虽然不杀你,但是老子今天一定要挖掉你狗日的眼睛,看你以后还认得马王爷我有几只眼睛啵!”说罢,雷小柱拿出打狼的狠劲儿,弓起坚硬有力的双手十指,扑向仇敌。
在他的如猎犬利爪的十指扑向自已的时常大而有神的双眼时,借助于倒地的手电筒的在黑夜中发散的微光,遭殃者看清了此时疯狂的“讨债者”的嘴脸。
这是一张可怕的复仇者的面孔,其上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着刻骨的仇恨,每一根神经都如绷紧的箭弦。在这一块巴掌一般大的地方,狼烟四起,风云激荡;金戈铁马,杀气腾腾。恶魔主导战争,其凶恶如狼似虎,其残忍胜过屠夫;狼虎志在必得,屠夫必欲分解。真是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二十八岁的曾经扑实、曾经厚道的壮稼汉子的嘴脸。也无法想象,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六五,脸形像一个黑冬瓜,长着一对老鼠眼、一个悬胆鼻、一个小嘴巴的小骨架男人竟然会有如此大的胆气和能量。
“啊!”双眼同时被挖,夏忠荣发出一声声振旷野、响彻云霄的惨叫。之后,他便痛昏过去,直到子夜时分才醒来。
夏忠荣醒来之后,发现自已什么都看不见了。摸一摸自已的眼窝,不见了眼球只有两个蛮大的窟窿。两个窟窿湿漉漉,像是冒泉之双眼。他用鼻子先后闻一闻粘在左右手指上的液态的、固态的东西,发现它们充斥着血腥味儿,于是他便知道了它们是自已失去眼睛之后流出的血液及其凝固物。
“啊!”夏忠荣明白自已已成了一个看不清世界的瞎子之后便伤心地干嚎起来。“啊哈哈!”
直到嚎累了、嚎清醒了夏忠荣方罢。
“雷小柱,我操你祖宗八代!雷小柱,狗日的东西,你害我没有好结果!可怜的立雪啊,以后这个畜牲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定会死命地欺负你!可爱的立雪啊,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你啦!呜呜!我操!——”之后,夏忠荣一直唠唠叨叨、骂骂咧咧。
夏忠荣用染着血迹的双手撑起身子爬起来之后,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方向不明,道路不清,他不知道往何处去。停下之后,他不甘心,又尝试走了几步,结果一个跟头栽倒在收获过山芋的沙地上。
“啊!我的亲娘啊!我看不见了!我成了一个瞎子了!现在我怎么回家啊?!往后的日子我怎么过哟?!”夏忠荣急得用拳头拚命擂地,气得用巴掌猛拍腿脚。
之后夏忠荣一直呆在原地等候上工的或过路的社员援救。他或躺或坐,或哼或歌,或跪或卧,或想或说,藉此打发寒冷束身的夜晚、寂寞难耐的时光。
“姐在后园打茼蒿,
青洋布褂子蓝围腰,
四季花儿开蓝围腰。
茼蒿长得一般高,
碧绿的叶子嫩娇娇,
四季花儿开嫩娇娇。
哥在门外把妹叫,
问姐为何打茼蒿,
四季花儿开打茼蒿。
姐对哥哥微微笑,
因为哥哥太辛劳,
四季花儿开太辛劳——”
公鸡啼叫头遍之时,夏忠荣唱起了徐立雪喜欢在他面前唱的皖北情歌《打茼蒿》。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牙齿磨出了血也不休。
天明时,沙冲生产队的部分社员来此筑地发现了困在这儿的血迹斑斑的夏忠荣,便立即将他背回家中。
夏忠荣回到家后,家里人见状,或蹦或跳,或喊或叫,或哭或闹,乱成一锅粥。
家里人乱了方寸,闻迅赶来的生产队长夏三红当机立断,安排本队手扶拖拉机手雷智华二儿子雷信海开车送人到公社医院治疗创伤,防止感染。
夏三红的好心夏忠荣全把它当作驴肝肺,死活也不肯上医院。他只想呆在家里睡觉,无论哪个外人百般哀求、千般苦谏,也不管哪个家人苦苦地跪求拚命地哭劝都是白搭。没一个人拗得过他的倔脾气,不得已,只得由他。好在已进入寒冬腊月,细菌休眠,他的一对空荡荡的眼窝不幸之中万幸,一直没有感染,饶他一命。不提。
夏忠荣一直睡到第二年三月的时候才肯起床。
他之所以肯下地走动,一是因为春的气息感染了他,二是由于布谷鸟的叫声吸引了他,三是徐立雪的缘故——她托人带信给他,说要离婚嫁给他。
开始下地的时候,步履可谓艰难。他既分不清东南西北,又无法辩别前途道路,只能边摸边移动脚步。因此时常碰伤,经常摔倒。不久便弄得浑身上下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出门在外,尴尬之事总是层出不穷。无论是本庄的顽童、无知少年,还是外村的顽童、无知的少年,总爱戏耍他,拿他取笑。他们笑着叫着拍着手,围前尾后,有意指着大沟当道路,欲引其入内,让其翻身其中;他们笑着叫着拍着手,围前尾后,故意引他到山墙,欲让他碰得头破血流、人仰马翻。他们之所以要戏耍他、取笑他,是因为对于他们这一群孩子们来说这个时代这个乡村目前还没有比一个瞎子认路、走路更有趣的事情。
当然喽,在夏忠荣一开始外出的时候,只要阿雅一早一晚有空,他总是要在前当他的向导,教他记住道路的沟沟坎坎及路边的障碍物。在阿雅的真诚帮助之下,加上他自已的刻苦努力,不久,他手中的一对长竹竿便敲得得心应手、潇洒自由。
有这一对长竹竿当得力助手,夏忠荣轻车熟路,且越走越远——
当天夜里,夏忠荣“恭敬不如从命”,破天荒留在林兴旺家住宿。自四月出门要饭以来,这是唯一的一次经历,以后绝无仅有。而从此之后,他的“自觉的瞎子”的美名却飞过群山,越传越远,后来成了方圆近百里之内大人教育小孩、长辈教育后辈、领导教育群众、规矩人教育不长进的活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