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球桌上
俗话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几何形状”。荆开来、夏忠荣、贺兰三个人大队干部在打球或游泳时也如三角形一样,各人守着规矩,一时相安无事。
无巧不成书。一旬之后,夏忠荣这一条“边”便主动撤走了。原因是他父亲夏朝树抱孙子心切,下决心给他建造新房,他得留在家里帮忙。协助自已的老子有效地指挥瓦、木匠施工,合理按排小工们做事,督促打杂的做好后勤服务,并且时时掌握工程质量和进度。还要配合他老人家做好这些人员的招待,让他们吃好、喝好,不再玩“门子”、捣乱。
三个人构成的这个“三角形”少了一条“边”之后,剩下的两条“边”的关糸如何呢?从数学这个角度来说,它们要么平行,要么交叉,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关糸吗?
当荆开来发现夏忠荣突然从身边消失自已要单独面对贺兰之后,便感到了拘束和不自在,且生出一些想法。他怕惹出没必要的是非,招致爱嚼舌头的人的闲话,影响仕途,毁灭前程,便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不想继续和她单独呆在一起,或者打球,或者游泳。拿定主意之后,他便想方设法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用心良苦,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有时故意酗酒,有时专心致志思考,有时摆出一副“依马万言”之状,有时“上窜下跳”广泛社交,等等——加以婉拒。
荆开来主动撤退,校长周志仁乘虚而入,取代了他的“护花使者”的位置。这周志仁虽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干瘦而清癯过气人物,但是在美女主任的艳光照射之下,也脱胎换骨,一扫迂腐,变得温柔体贴、情意绵绵、风度翩翩起来。也就是说职务有大小,情场无老少。只要有情场,八十岁老汉也学那少年郎,风流倜傥。甚至胜过少年郎,先摘槟榔。
荆开来得知抽走的“三角形”的那一条“边”有人代替之后,为了自已酷爱的乒乓球和游泳运动,他重投身其中。
出乎荆开来意料的是,他一加入其中,周志仁便销声匿迹,从此不再出现。他为何要一个劲儿避开他,不肯当那个“三角形”的边儿,这是他无法理解的。
于是,小学校体育活动室及其面临的河流之中常常只有“两条线”,而难见“三角形”。
这样就迫使荆开来陷于两难的境地。忍痛割爱,离开贺兰,自已遭受难耐的寂寞、孤独、无聊、苦楚之外,地球少了他肯定照转;接近贺兰,也许会祸起萧墙,“风生于青苹之末”。
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是进是退双方各有理由,于是它们便打成了平手。进退难以取舍,人便变得麻木,荆开来只好听之由之。让一切由那精力充沛、兴趣盎然的贺兰做主。
好在贺兰一直是一个端庄、贤淑、坚强、克制的年轻的女人,从来没有通过身体语言、口中言谈赤裸裸地表达一个体魄强健的女人应有的强烈欲望。这样便给荆开来留下了从容应对、进退裕如的空间。
因此,“两条直线”一直平行向前,优游自在地享受自然、人生的乐趣。井井有条,自得其乐;大路通天,各走一边。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平衡也有打破的时候。这也应了“常走河边走,难免不湿脚”那一句俗话。这是一起严重的事件,它直接改变了当事人的人生轨迹。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二伏天之末日,连续几天高温提高了室内外温度。因此,不仅白天,而且晚上人都不能长时间呆在室内,更何况打球运动之人呢。当时荆开来和贺兰就采取了打打息息的办法,通过此一方面消磨时光,另一方面锻炼身体、娱乐心灵。打,即打球;息,即乃下河游泳。打球时两人对立,游泳时各走一边。有礼有节,循规蹈矩。问题出在贺兰上岸下水之时的习惯上。她无论上岸还是下水,都要更换衣服。上岸后,她要换掉潮湿的衣服;下水时,她要换掉干燥的衣服。这是一个爱健康、讲卫生的年轻女性细致的生活习惯,往往有别于大大咧咧、毫不在乎一切的粗心、懒惰的男人。她换衣服时选择了这一间体育活动室的一个墙旮旯,在这个墙旮旯一个高的地方拉了一块漂亮的花布帘。她没有选择女厕所,一是因为其较远,二是因为那儿又臭又脏。她也没选择老榆树林中、西山墙边等地的幽暗之处,这儿毕竟不是绝对保险的地方,说不定会杀出一个心怀不轨的小人或者一个一无所知的莽撞者。她之所以选择在拉上高高的大大的花布帘的墙旮旯换衣服,是因为她相信身边的两面墙就是攻克不破的堡垒,而她的一双如锥的眼睛能够警惕一切危险的因素,并且随时叫主人作出合理的、有效的反应。当那天她再一次藏在这个可靠而保险的地方更换潮湿的衣服时,一个天大的麻烦突然诞生了——钉在墙上的铁钉忽然掉了下来,藏在大花布帘中的女主人的胴体立马暴露在她的政治搭档、体育伙伴面前。当时她如电击一般,反应极快,她立马伸手去拉那枚拴着细麻绳的铁钉。由于用力过猛,当她捉到这一枚存心让她难看的铁钉时,未曾料到另一头铁钉竟然落井下石也从墙上脱离。于是,她的手中就抓了一块一头落地、浑身紧束的大花布帘子。为了遮丑,她敢紧将大花布帘子拉到胸前并且展开。以往在她更换衣服时,他一般去屋外,到大榆树荫中呆着。后来她怕从后门杀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程咬金,坏了她的名声和清白,于是她便请他进屋把门。自从他进屋之后,为了缓解内心的紧张,且也习惯成了自然,她总是喜欢一边更换衣服一边和他说话。因此,这个瞬间发生的一切他“照单全收”、一览无遗。
“啊呀!”荆开来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心里叫苦不迭。“‘祸水’啊祸水!完了!完了!”他的一对眼晴立马东张西望,观察是否有人在监视他。见四周无人,他抱着头蹲下,一副极度悔恨、痛苦的模样。
“我打死你!你敢偷看我?”穿好衣服之后,贺兰迈着矫健而有力的步伐走到荆开来面前,然后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老实地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看见——”荆开来被她揪着耳朵拽了起来。他一边吱牙咧嘴一边低声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不老实!看到就是看到,没看到就是没看到,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贺兰放开他之后,一手卡腰,另一只指着他的鼻子责问道。
“完了!完了!我不小心碰了‘高压线’,政治生涯到此为止喽!”荆开来的脸皱成了核桃壳一样,心里苦水如滚滚向前、洗漱两岸的钱塘江大潮一样,时刻要冲决理智的大埂,时刻要泛滥成灾。
“唏!别瞎说!叫人听见不好!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呢?你什么也没做,不是吗?”贺兰伸出一只手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伸出的另一只手一把捂住他的原本神气活现、能言善辩的嘴巴。
“我虽然肉体方面没对你做什么,但是精神上‘腐化’了!彻底地堕落了!这可不是‘私字一闪念’这样相对简单的问题啊,这是赤裸裸地向无产阶级革命同胞发起疯狂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进攻啊!我已是夏家庄革命干部、群众的罪人,让我以死谢罪吧!”说罢,荆开来三步并作二步,跑到乒乓球桌前,然后双手按着桌边,用力翻身上台。上了台面之后,便要下那电灯泡儿,试图触电自杀。
见状,贺兰一个箭步窜到他的身边,然后伸出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脚。
“让我死吧!我是一个阴谋家!大阴谋家!人家会认为这一切均是我设计的!这是一个天大的圈套,天大的阴谋啊!目的是妄图污辱革命妇女同志、革命妇女干部啊!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我已是一个下流坯!一个偷窥者!一个罪人!我不配活在世上,让我死吧!”被束缚双脚之后荆开来苦苦相求。
“你这个懦夫,我不让你死!”贺兰不依不饶。“快下来吧,今天你在我手中死不了!”
荆开来一心求死,他便下掉了电灯泡儿。电灯泡儿脱离灯头之后,室内便一片漆黑。当他准备伸手触电之时,他听到了贺兰的压低嗓门儿的怒吼:“你想电死我吗?!快下来!电死我你的罪更大!”
闻言,荆开来愣了一会儿之后便将电灯泡儿重新插上。于是,它重放光明,这儿便又亮堂起来。
没有办法自杀,荆开来便听从贺兰的命令,从乒乓球桌上跳下来。
“主任,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究’,我也没检举揭发你,你干嘛非要往自已脸上糊屎呢?再说也没别人看见。一切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你干嘛急成那样啊?”贺兰极力安慰面前这个始终低着头儿的早已吓破胆儿的大男人。
“唉!真是多事之秋啊!”荆开来捶胸顿足一番。
“什么多事之秋啊?现在是平安无事的夏天!还没到秋天你就老气横秋了,瞧你这一会儿老得多难看!你瞧你,那两个眼睛已‘人老珠黄’。满脸的核桃皱,又像核桃那样值钱。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哥哥,这一会儿倒像了慈禧太后!多丢人啊!我问你:你平时的骄傲万分的少剑波的模样哪里去了?没他的模样有英雄王成的模样也行啊!这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像一个
即将枪毙的汗奸卖国贼或者低头认罪的‘四类分子’!“近在咫尺的贺兰笑着骂道。
望着贺兰的一对荡漾着一泓春波的杏眼,荆开来相信已绝处逢生,便彻底打消了自我惩罚自已的念头。
之后,一连几天荆开来都不肯到小学校体育活动室打球,而贺兰则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只要有空,就去邀请周志仁校长打球、游泳。
得知此情之后,荆开来怕年轻单纯、大大咧咧的贺兰会上老谋深算、也曾传出风流韵事的周志仁的当,便用力甩掉思想包袱,大胆地挺身而出。
于是,原来的二人行、二重奏便又恢复了。
三伏天很快来临。在这个时期的一个闷热晚上,贺兰一直特别高兴。
因为她今晚成了大队在采石场大食堂中举办的招待前来检查大队妇女工作的公社妇女主任丁菊芳的宴会中的明星。何菊芳口才出众,伶牙利齿。整个晚上基本上都是她在说话。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个意思:贺兰长得漂亮,是公社出名的一枝花;贺兰能力强,样样工作做得出绝,职工认可,领导满意;贺兰前途无量,十有八九是她的接班人。受到上级关健领导表扬,当然要投桃报李,所以今晚她喝出了海量。本来冷眼旁观、不动声色的荆开来不想来此打球,可他经不住贺兰的热情的邀请、死命的纠缠,还是和她结伴而行,从采石场大食堂一路艰难而行终于来到小学校体育活动室。
步履踉跄的贺兰走进小学校体育活动室不久,没打几球酒劲便发作了。原本朦胧的醉眼更加是非不分、“雾中看花”。她这人身坯又大,小酒入了体内分布很广,即使一心想吐也很难做到。于是,在它猛烈的折腾之下,她便东倒西歪、胡言乱语起来。
“主任!荆大哥!抱我到乒乓球桌上,我要睡觉!”贺兰将乒乓球拍朝桌上一扔之后说道。
“我扶你回去!你是一个妇女干部,在这儿睡觉,成何体统啊?!”荆开来压低嗓门儿批评道。
“‘男女授受不亲’,那你扶我回去成何体统啊?啊?主任!啊?荆大哥!”贺兰语言犀利,回敬道。
“你也会倒打一耙啊?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荆开来轻轻地骂道。
“你不抱我上去,我就睡到地上,成心出你洋相!”急于上乒乓球桌的贺兰肆无忌殚地发起飙来。“许多妇女喝醉了就地游,在地上打滚,
你见过吗?她们能游能滚,我为什么不行?她们能行,我也行!啊嗨!啊嗨!”说罢,贺兰猛烈地咳嗽。似乎想吐又吐不出来,无法,只好来它一阵干咳。
“我的小老子哎,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早知道你会这样,打死我也不会让你多喝的!”荆开来急得直跺脚。他见双手撑在乒乓球桌面的贺兰身体摇摇晃晃,怕她倒下摔伤,便依了她。
当荆开来发力将贺兰身子抱起的时候,他便忽然想起了孟青。新婚那天,入洞房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她的。只不过他觉得自已的妻子没有怀中这个女人沉重。人常言“身大力不亏”,而对于她来说还要加上一句“身大体沉重”。
当荆开来准备将她放到乒乓球桌上时,才发现这一切可能也是一个圈套。因为她的双手紧紧地钳住他的颈子,死活也不肯放弃。
“也!也!也!”荆开来不停地提醒她,要她丢下他。“真是一个醉鬼啊!看来醉得不轻呢!”
他自言自语。
无论荆开来如何求她,她就是不肯放开他。
“我要吃香蕉!”两人对抗了一会儿之后,为了转视双方的注意力,她提出了这个要求。
“我的小祖宗,你早不讲!这时我到哪儿找香蕉啊?你想要人命啊?”荆开来此时急得要喊救命。
“主任——荆大哥——你常说‘革命的小酒翻江捣海,救命的小香蕉迎刃而解’,对啵?”此时贺兰如小舟一样在他的宽大的怀里轻轻地摇晃。
“是啊!是啊!这一句话是公社副主任何全有发明的,不是我的专利。”荆开来急切地解释道。
“是你说的?”贺兰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点在他的挺直的鼻梁的鼻尖之上。
说实话,荆开来这个鼻子也向来是他的骄傲。一个男人是否英俊潇洒、超群出众,往往离不开一个造物主雕刻完美的鼻子。与鼻子相比,耳朵、牙齿、眉毛、下巴、颧骨则次要的多。耳朵在脑袋两旁,不易为人注意;牙齿包在嘴唇之内,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角色;眉毛、下巴、颧骨线条简单,形状有限,体积易计。唯有这鼻子上接印堂,下连人中,占据着面部的重要的地理位置,是一个极其显眼的左右人档次的关健部位。你想一想:假如一个人具有一个塌鼻梁,或者一个酒糟鼻,或者一个蒜头鼻,或者一个猪鼻子,或者一个大猩猩鼻,等等,他能不痛苦吗?所以,一个人,无论男女,在爹妈要生他(她)的时候,假如有先知,那么首先应向造物主祈祷,请求他赐予一个自已好鼻子。
“不是我说的!”荆开来辩解道。
“是你说的——我听见了!”贺兰说罢,用原本点着他的鼻子的手指去点他的嘴巴。
荆开来的嘴巴张开后也很漂亮。如同一轮新月,上下都是优美的弧线。略薄的嘴唇中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这些坚硬而厚实的牙齿恰恰抵消了薄的嘴唇所带来的阴柔。
“好,是我说的!”荆开来急于将她放下,便依了她。
“既然你认可这一句话——相信它是真理——那么我也认可这一句话——相信它是真理!我酒喝多了——是事实啊——我需要它‘迎刃而解’啊!——需要它‘迎刃而解’啊!”说罢,贺兰朝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我的‘姑奶奶’啊,你真会折腾啊,我这个时候到哪儿替你找香蕉啊?你想要人命哟!”荆开来叫苦不迭。“贺主任,快下来吧,叫人看见可不得了!说不定把我当做‘腐化堕落分子’给抓起来呢!这样也害了你啊!”他苦苦地哀求她。
“你早就是一个——‘腐化堕落分子’啦!再错一次——又如何?快抱我上去——我要睡觉啦!酒喝得——太多了,头真晕啊!”此时贺兰一心要往乒乓球桌上冲。她的双手如铁钳一样死死地夹着他的颈子,这样便带动了他。
“你不松手怎么能睡成呢?”荆开来认真地提醒她。
“你也要——上床么!”贺兰说罢,哈哈大笑。
“胡说!为什么?”闻言荆开来气得真想打她一个“脑浑”。
“因为——因为——因为——我们是革命的‘工作夫妻’么!一直很革命呢——一直很恩爱呢——就是没有革命的——‘小宝宝’。这是你、你——你说的!”贺兰笑着说道。说罢便头一歪,发出了鼾声。她已睡着了。
贺兰睡着之后,荆开来轻轻地将她放到乒乓球桌上。又怕她被正春风得意的蚊子叮咬,他就轻轻地爬到桌上,然后坐在她的身边。之后,他一边关注她身边蚊子的动态,一边挥动乒乓球拍,替她扫除这些人类的吸血鬼、害人精。一直忙到月落西山,直到她睡醒之后方罢。
贺兰睡醒之后,时候不早。两人不敢造次,便一前一后直奔大队部,一路无话。不提。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相约去大队采石场大食堂上班。由于昨晚贺兰醉得不成样子,耍了醉风,所以她一天都不敢抬头正对看他。荆开来该批文件时批文件,该打电话时打电话,该安排工作时安排工作,该喝酒时喝酒,该吃饭时吃饭,全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从夏家庄大队妇女主任贺兰将公社妇女主任丁菊芳喝得“人仰马翻”、差一点儿“遍地找牙”之后,便有人开始传播她“工作搞得不错、深受领导好评”这一句好话。声名雀起之后,她也成了许多公社干部的“眼中钉”,许多人要来和她“告一告”酒量、探一探她的“酒底”。
第一个来夏家庄和她较量的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何全有。他这个人有小香蕉作后盾,便有恃无恐,放量死喝。他来的那一晚,又把贺兰喝得酩酊大醉。
由于有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荆开来和贺兰都不愿在小学校体育活动室打乒乓球,而是去河湾石埠上静坐,让她经河风吹拂醒酒。
出乎荆开来意料的是,贺兰刚刚坐下之后,立马犹如被人抽掉骨头一般,浑身便成了一堆“软泥”。见状,他想让这一堆“软泥”在已铺上他的白色的确凉衬衫的青石板上躺下,好好休息,不料她偏不领情。她非要坐着冲盹。他怕她掉进河里淹死,便伸手将她抱进自已的怀中。如此这般,一直折腾了二个多小时。在这二个多小时之中,他辛苦万分、焦躁万分、惶恐万分、寂寞万分、忧愁万分。
贺兰醒来之后便一个劲儿嚷嚷要下河洗澡。天气太热,酒生内火,人快苟延残喘,哪管得了斯文。她说洗就洗,无法阻拦,一会儿便步入埠边水中。怕她出事,荆开来便紧随其后,也小心翼翼地投入水中。
两人在水中浸泡、玩耍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在荆开来的苦苦劝说之下,贺兰终于依了他。上岸后,心已有几分平静、浑身湿漉的她经河风一吹倍感惬意。为了更好地享受这个酷暑的夜晚的自然的宝贵的礼物,她迎面向着这一股如龙蛇一般在天地之中不懈地游动的徐徐之神风。神风吹开她的使主人显得十分干练的短发,也使她的秀美如月眼帘拉了一截。此时,她仿佛置身在海市蜃楼的梦幻世界,她整个人儿也仿佛是一个梦中妙人一般——
两人又在河岸上磋砣了半个时辰之后,荆开来向其提议回大队部宿舍休息。而贺兰则想出另外一个主意,她非要去小学校体育活动室打乒乓球。拗不过她,且夏天难以入眠,他便依了她。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小学校体育活动室之后,贺兰像往常一样从黄书包中取出那个用来遮体的大花布。拉上布帘之后,她便开始更换衣服。
这一块布帘两头像以前一样均用细麻绳拴着一颗小指那么长、圆珠笔芯那么粗的铁丁。为了防止拴着布帘的带绳铁钉从墙上脱落的现象再次发生,她换了一个墙旮旯重新打孔。自从“挪窝”之后,铁丁次次“争气”,大花布帘子也回回尽职尽责。
为了防止不速之客从前后门突然闯进,依然信任荆开来的贺兰在更换衣服时总是叫他当把门的“铁将军”。这一天晚上也是如此。
贺兰在更换衣服时喜欢唱歌、哼曲或者讲话,以此分散自已的注意力。也许是她今天被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何全有无缘无故灌酒而产生愤愤不平之情的原因,所以这一回她换衣服时竟然无休无止地唠叨起来。
“这个何全有、何秃子,成心欺负女人!我要是他的老婆的话,非要把他整成‘何全无’不可!‘全有’没有一根毛,说不定整成‘全无’之后,就生了头发了呢!——什么‘革命的小酒翻江捣海,救命的小香蕉迎刃而解’,全是他个人的宣传!不亏是搞宣传的,说起话来‘罈子拓土基——一套又套的’,真来事啊!不是吗?何全有啊何全有,真害人啊,非要拚我喝这么多酒——醉得人不轻哟!醉得人多难受哟!”贺兰还想发泄心头之恨之时,突然那块大花布帘子被她一甩毛巾打掉在地上。她之所以做出这个粗鲁的动作,是想将毛巾甩到后背上,用它擦后背上的水迹。
这时荆开来正面朝着她倾听她讲话。又见上次那唐突、尴尬、吓人的幕,他皱起眉头,缩起身子。整个人儿像正在放气的气球一样越缩越小。后来便蹲在地上,并且用双手抱住头儿。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贺兰没有像上次那样如小鹿遇到猎人一样惊慌。她绽出一脸羞怯的微笑。在微笑之后一直静静地站着。
荆开来以为她早就穿好了衣服,便站了起来。当他发现她赤裸裸地伫立在他面前时,惊恐万分,一脸的愕然。
“你!疯啦?!”荆开来吼道。“快穿衣服!”
“我没疯!我好好的没疯!”贺兰边说边示威似的向他走来。
“你!你还敢过来?!不知羞耻!快穿衣服!别让人看见!”荆开来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充满愤怒。“你想毁掉我毁掉你自已吗?!别胡来!”
“我知道你想看,就让你看一个够吧!瞧,她就是一条美人鱼!会游泳,也美丽!”贺兰走到荆开来的面前之后,紧紧地拥抱他。
为了替她遮丑,荆开来边被动地抱着她边主动地推动她,要把她推到其身后的墙旮旯中。到了这儿之后,再逼她穿上衣服。即使她不肯穿,那么至少这儿有一块救命的大花布帘子,可以裹着她的如玉似鱼的胴体。
“好了、好了!我已经领略了你的美丽风采!快快穿上衣服吧!我希望你是革命的‘美人鱼’,是无产阶级的‘美人鱼’,是能够消灭一切反动派的‘美人鱼’,是解放全人类的‘美人鱼’,是能够让整个世界实现共产主义的‘美人鱼’,而不是拖我下水、使我变修的‘美人鱼’。
明白了我的态度了吧?好了、好了,‘美人鱼’,快快让你的‘鱼鳞’上身吧,这样你好去战斗我也好去战斗啊!”荆开来苦心婆心地劝道。
“啊呸!谁拖你下水啦?!”贺兰气得一把推开他。“瞧你美的!你想让我拖我还不拖呢!我只不过把你当成了亲哥哥!我现在可不是二十八周岁啊,因为我喝了不少酒啊!醉了!晕了!糊涂了!我返老还童啦,我此时只有八岁!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会拖你下水吗?!你就当我八岁好了,我也当你八岁!大家都是八岁!两个八岁的小孩在一起,大家天真无邪、‘海里胡天’地闹一闹,怎样?小娃儿不是喜欢过家家、办嘟嘟吗?我们两个过一把家家、办一把嘟嘟——你当爹来我当妈、你当相公我当娘子怎样啊?”此时贺兰热情奔放,无比猖狂。她又
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他。
“你想害死我啊?!你想找死啊?!你能保证这儿一直无人?!来了人怎么办?!”说罢,荆开来使劲低头,挣脱她的束缚之后,从地上捡起那块大花布帘子之后将之围在她的双肩之上。完成这个动作之后,他长叹一声。此声长叹既是表明解脱,又是昭示无奈——因为她的诱人的冰雪“双峰”一眨眼就不见了。大花布帘如一种怪雾笼罩在这一对可以照之写生、可以以之创作、可以由之产生杰作但不可以亵渎、糟塌、玩耍、不恭、胡闹、嘲弄的天下另一种奇观之上。
“我这样做是为了考验你!你是一个干净而正直的君子,成绩优异!以后和你呆在一起我就放心了!”贺兰终于彻底地清醒了。她冷静下来便如此说道,算是给自已找了一个体面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