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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尽天下妖花儿
朱砂镇是一个只有一条大街、几条小巷的小镇。 镇小,居住在此地的人群门户之间的距离便不远。荆开来和贺兰家也是这样,挨得很近。 他们两家也是独门独院,只不过一个座落在街边的山岗上,一个座落在山岗东边的凹地上。从借助外力建房这个角度来说,两家也很相似。荆开来的新家是孟青出钱盖的,而贺兰的庭院则是利用她的在部队服役的老公陶咏汉寄来的钱才建成的。 这些是一些相似之处。不同之处是,在他们两家的院子里,地面的形状不尽相同。具体地说来,进了荆开来的院子,便一直履行在平地上,直到登堂入室,而到了贺兰的家里却不是这样——她家有一口占了半个院子的大池子,也可曰塘——如果不择平地而行,率性而为的话,那么便会掉进塘里,淹在水中。不会水的人或许还会淹个七死八活。 除了地面形状不同之外,院子里种植的植物也不尽相同。荆开来为了取悦妻子,在大半个院落里扶植广大的开起花来鲜艳夺目、赏心怡情、娇媚可人的黄色的美人蕉,唯其马首是瞻。院中空地则作为儿童玩耍、一家大小进餐、纳凉之地。而贺兰家则无此神花仙卉。她家院中小塘里种着水中骄子——荷花。在荷花之间飘浮着菱盘。它们一个在夏天中成熟,一个是在秋天中结果。应时令而生的富有特色的自然植物奉献让主人一家非常骄傲、欣喜不已。在小塘的周围是一爿菜地,这儿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当然喽,这一座蛮大的庭院之中也有空地,空地中也有植物。只不过这些植物不是花花草草,它们必须都能结果。主要是柿子、枣子和毛栗子。柿子二棵,枣子二棵,毛栗子二棵。 贺兰家荆开来曾经去过——为她家买煤基。当他发现这儿竟然没有一棵他的妻子十分钟爱、他以前的女友十分喜欢的美人蕉时,不禁大吃一惊。再经过进一步的观察,他还发现这儿除了美人蕉之外,其他花卉一概不存。于是,他便惊上加惊,无法理喻。面对他的疑问,他记得当时她是这样回答他的:“这儿本来种了不少我们镇上的镇花美人蕉,红的、黄的都有。后来我男人陶咏汉回家探亲发现它们之后就将它们全部铲了。我问他为什么要铲它们,他说这些东西是人间妖孽,是败坏广大革命干部、群众的性情的罪魁祸首,助长了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与无产阶级人民大众的革命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人一旦沉浸其中,必然变‘修’,成了‘修正主义’的走狗,并且将成为拥有狼心狗肺的人物!为了拒腐防变,杜绝资本主义复辟现象在中国发生,他要杀尽天下妖花儿,诛尽世上一切害人精!他不许我种,我就不种,难道非要和他‘针尖对麦芒’、‘菱角对菱角’不可啊?!两人要一齐过日子呢,随他去,吵什么啊?!” 红红的、黄黄的美人蕉竟然成了妖花儿,欣赏它们的人竟然是追求小资产阶级的情调,这些是荆开来从来没有听说的。假如花是妖花,果是恶果,音是魔音,画是鬼画,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叫美好啊?他一时感到非常纳闷。 “红的、黄的美人蕉都进不了他的法眼,那么他喜欢什么样的花儿呢?”荆开来为了化解因此言而产生的郁闷便问道。 “陶咏汉那个‘黑蛋’能喜欢什么样花儿呢?黑得像煤炭一样,哪有你这么白啊!你白得像石灰水一样!”贺兰直言不讳地说道。 “‘黑蛋’就不配喜欢花儿?你这是歧视!人人都可以喜欢花儿,无论他们是什么人。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神圣的权利——花儿可没有什么阶级性,哪个阶级都垄断不了——谁都不可以剥夺它。”荆开来在反驳别人时一如往常,喜欢讲高深的哲理。 “他喜欢粮食和子弹!”倚在一棵栓皮粗糙、沟纹纵横的大枣树上的贺兰坦然地笑着说道。“他常说‘一粒粮食一颗弹,颗颗打倒‘帝修反’!连这池里的藕和菱角他也要铲除呢,说它们是食物中的‘杂牌军’不是‘正规军’,应按照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以粮为纲’的教导叫它们让位于水稻呢。我们要在这儿种水稻呢!这样我们家就成了居民中的农民,农民中的居民,紧密地和贫下中农结合在一起典范呢!”说到这儿,她的表情中既含无奈,又有难以理喻,还包括些许的自豪和即将偷机成功的侥幸。 “就算不种此稻,你家中也已经包含了‘农’字头的成份,已和贫下中农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你是从公社‘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路线宣传队’抽调出来,下派到夏家庄大队当妇女主任的。且你父母也是朱砂镇荷花塘的菜农吧?”倚在另一棵同样是栓皮粗糙、沟纹纵横的更直更高的大枣树上的荆开来认真地说道。 “是呀!是呀!看来陶咏汉走了极端,在藕塘中种稻,真是多此一举!他这个人一向行为极端,军人气息很浓——刚结婚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无论是干什么,要么是说‘敌人就在眼前,同志们跟我冲啊’,要么是按‘立正、稍息、齐步走’及‘卧倒、准备、射击’步骤来,要么是唱《我是一个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靶归来》等歌,从来没有多余的话儿、多余的动作、多余的歌儿。且现在他因和我结婚多年,便无拘无束了,经常撕下了伪装,说话更直截了当。尤其是喝了不少酒快醉的时候之后,更能折腾、更能淘呢。呵呵!”说到这儿,若有所思的贺兰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荆开来觉得莫明其妙便问。 “我当然有觉得好笑的地方!”贺兰原本就大的嘴巴越张越大,诱人喜爱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说来听听!”荆开来感到自已说话的腔调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他闲着无事时爱打飞机——‘苏修、美帝’的飞机。一喝多时,更是爱打,闹个不停!呵呵!”说罢贺兰捧腹大笑。 “打飞机?他在空军还是导弹部队服役?我听说他是一个陆军司务长,只管烧饭喂猪。他何时调动的?”刑开来一点儿也不明白,一脸的疑惑。他的圆括号一般的秀气十足的浓眉越皱越紧。在眉头深锁之时,两眉之间可见两道如刀雕一般的纵沟。在这两道纵沟之中填满了智慧和疑虑。 “呵呵!呵呵!呵呵!”贺兰用力抱着粗矮、多叉的大枣树干儿,努力控制自已激烈的情绪。“真是笑死人啦!真是笑死人!真是好笑!他打什么‘苏修、美帝’的飞机啊?他打空气!朝空气开枪!用左手指打,用右手指打。边打嘴里边说‘叭!叭!叭!’,还教他五岁的女儿小陶打打。他们父女两个你‘叭叭叭’来,他(她)‘叭叭叭’去,整天没正经事儿做。喝多时嘛,他就在床上滚来滚去。边滚边打!”说到这儿,贺兰笑得直不起腰来。 “在床上也要打?”荆开来感到压抑,便冷冷地问道。 “打哎!死打!这一回可不是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摹仿的假枪打,而是用他裤裆中的那一门‘日本小钢炮’打!真是一个从没见过的活宝,笑死人啦!”说罢,贺兰笑出了眼泪。边笑边用一只白中透红、在同年龄段妇女中算宽大有力的巴掌猛拍另一只手扶着的栓皮粗糙、沟纹纵横的大枣树干儿。 “嘿嘿!真是有趣!是一个活宝!”荆开来忍不住也开怀大笑。笑过之后,出于好奇,他便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公社老贺、贺秘书、贺文松‘社教’时带工作组来到荷花塘。他姓贺,我爸也姓贺,两人还是同年,便拉上了关糸。我家成分好,我爸积极支持‘社教’,表现出色,便经他介绍入了党。我爸政治上取得进步之后,为了报答他,且为了抱住这条大腿,他便叫我认他做干老子。那时我还小,爸叫我认我就认。从此多了一个‘爸爸’。我家在这个干老子的关照下,确实得了不少实惠,走了一些捷径。如我爸不久就当上了生产队长、大队会计;我大姐贺萍、大妹贺红在他的大力关照之下都进了社办厂当了工人。小妹贺玲到部队当兵也是他出的力。我有今天,也全靠他!我男人陶咏汉是他的亲侄子,他们都是外地人。他这一位既然帮了我家这么多帮,他来我家提亲,我家怎么能好意思拒绝呢?当时大姐已在工厂谈了对象,准备结婚,不在考虑范围。因此,不是我嫁他就是贺红、贺玲嫁他,我们三个总有一个跑不掉。既然如此,那么我是当她们二姐的,理应挺身而出,甘当她们的挡箭牌 全心全意地呵护她们,这样我只好迎难而上了。在我二十二岁那一年元旦,我硬着头皮嫁给了这个‘黑蛋’。我真没想到这个‘黑蛋’除了黑和矮之外,其他方面都还行呢。也很有趣,不是吗?”贺兰边笑说着边围着大枣树干儿慢慢地绕圈。仿佛她的男人是轴,她得围着他拉磨似的。 在她不紧不慢地围着大枣树干儿绕圈时,正在静听其言的、腮帮子绷得肌块明显、线条清晰的荆开来的一只手臂撑在另一棵又高又粗的大枣树干儿之上,另一只手臂握紧拳头准备随时狠狠地砸向它。 经贺兰这么一介绍,荆开来便对她的这一位性格独特的男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非要看一看他的照片,想知道他是一个长成何样的人。 荆开来要看自已男人的照片,犹豫了片刻之后,贺兰还是笑嘻嘻地跑进家里从箱子里找出一本蛮大的影集,然后蹲在他的面前一张又一张地翻给他看。 经过一番观察,荆开来对贺兰的男人有了较深的印象。他确实如她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又黑又小的人物。此外,他还发现了他的一些相貌特征。如此人块头较小,赶不上妻子;他的单眼皮、被香烟熏得发黑的厚嘴唇、骨头顶着皮的小圆脸很特别;小圆脸上大痣小痣可不少;他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几乎紧贴着头皮;脑门窄窄的,不够发达。在这个小头小脸之下,却长了一个很粗的脖子;脖子上的喉结轮廓分明,向前突出。等等。与其说他这个人是一个“解放军”,不如说他是一个颇有能耐的令人生畏的小混混。 陶咏汉是一个又丑又怪的男人,他的女儿陶打遗传了他的丑陋而怪异,长得很像一个丑八怪。这父女两人和端庄、性感、美丽的贺兰犹如丑小鸭见到了白天鹅,也仿佛蒹葭之倚玉树。 看过贺兰一家人的影集之后,荆开来长叹一声之后站了起来。然后他不管贺兰是进是退、是去是留,自已只顾自已,直接向院中小塘走去。走到塘边之后,他抽起了闷烟。心里是一个劲儿的不服,一个劲儿吃醋。 “世上美女就爱嫁丑夫,越丑倒追的人越多,这是什么道理呢?况且她那个男人还是一个死过老婆的二手男人!难道是他们那个家伙本事过硬?许多有瘾的女人就好这个?再看一看水中的自已,是何等地潇洒啊!他简直是和战国时讽齐王要其纳谏的邹忌的朋友城北徐公不分伯仲,也能在世上拚它个潘安第二。就是这样一个绝顶好皮囊却要差不多天天搂着个丑婆娘,几乎日日面对、夜夜同枕,心里真是一百个不服,一百个不乐!”荆开来边凝视水中自已的映象边想。 当荆开来边抽闷烟边想自已的不可告人的心思时,贺兰大大放放地走了过来。 贺兰来到荆开来身边之后,递了一包南京牌香烟和一盒火柴给他。边递边亲切、温柔地说道:“我家男人不在,我公公也不常来,你抽吧!” 荆开来长叹一声之后接过香烟。然后不顾塘边围埂肮脏,一屁股在它上面坐了下来。他坐下之后,粗暴地撕南京牌香烟封口,撕开封口之后迫不及待地从中拽出一支香烟。香烟迅速插进嘴中之后,他便使劲划火柴。由于用力过猛,他竟然先后将二三根火柴划断。 贺兰见荆开来如此,犹豫了一下之后拉了拉黄军裤屁股。拉好之后便在他身边坐下。当她发现他因心急而划不着火柴、点不着香烟,便问他要过那盒火柴。她只轻轻地一划,火柴头儿便有了豆大火花。火花烧烤烟头,立马出现一点星星之火,同时香气开始弥漫,烟雾逐渐缭绕。 抽了几口香烟之后,荆开来的心情有所好转。不再闷闷的,郁郁寡欢。 “香烟就是香烟啊!”心情逐渐开朗的荆开来和贺兰说起了笑话。“抽一口清心除烦、消愁解闷;抽二口百病皆无、浑身有劲;抽三口超凡脱俗、飘飘欲仙——香烟是男人的好东西啊!不抽香烟的男人等于不长胡子,像女人长胡子一样难看!” “主任你既然喜欢抽烟,那么以后我叫我男人想办法搞一些紧俏烟给你抽。家里还有几包好烟,等一会儿我去拿来给你。为了让主任为夏家庄大队多出一些金点子,多烧几把无产阶级的大火,我贺兰牺牲几包香烟算什么呢?”贺兰一副豪爽、慷慨的模样。 “你真是一个不错的妻子、同志!”闻言,荆开来非常感动,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一边用眼睛注视着她的性感、诱人的大嘴巴,一边伸手拍了拍她的丰腴的肩膀。 “你也是一个不错的丈夫、同志!跟你后头干有轻儿!你可别因我能力差而看不起我啊!也不要抛弃我选择别人啊!我永远当你的助手,替你抓妇女工作!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贺兰情绪激动、感情真挚地说道。 “嗯!不错!不错!我就需要像你这样的忠诚的女同志当助手!我们是一对工作好‘夫妻’而不是生活好夫妻对吗?”荆开来笑着说道。 闻言,贺兰羞得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玉样的耳根。 “你说是怎样就怎样,反正我说不过你!”说罢,贺兰转过脸去,半个身子背对着他。 “唉!”见状,荆开来又长叹了一口气儿。 “主任,好好的,你又唉什么呀?叹什么呀?”贺兰十分敏感,便转过半个身子问他。 “唉可唉之唉,叹可叹之叹!唉声叹气!男人么,总是活得很累啊!尤其是中老年男人,没有老婆想老婆,有了老婆烦老婆,总是要瞎操心,没一刻消停!”荆开来十分露骨地说道。 “主任!”贺兰伸出细长手指戮了一下他的像一个停在机坪的微型小飞机一样鼻子之后说道。“当心孟青听到后让你跪搓衣板!我妈说过,你们这些男人啊,全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一味自私自利!正如俗话说的那样‘老婆是人家的好,儿子是自已的好’,总是见异思迁、没完没了!——主任啊,你可千万别再灌输这些动摇我们妇女‘军心’的观念,让我彻底地丧失信心啊!主任,听到了吧?”说罢,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又白又大的手儿轻轻地扭了靠近她的他的耳朵一下,算是提醒。 “好!不说!不说!都是我胡说!胡说八道!时间不早了,现在言归正转,言归正转!我们还是抓紧时间,研究、研究下一阶段大队的妇女工作吧!”说罢,荆开来自然而然地拍了拍她的匀称而修长、饱满而结实的大腿。 这一切均发生在不久前的五月上旬的一天下午,两人刚刚开过‘三干会’之后,所以荆开来印象深刻。至于他从女主人嘴中了解到的她的男人的种种偏激而荒谬的观念,他只能将之深藏在肚子里,从不敢轻易和别人探讨这些问题,生怕被人揪了“辫子”,再踏上一只脚,搞得永世不得翻身。 小连长要杀尽天下妖花,诛尽世上一切害人精,他能否做到这一点,贺兰当场没有表态,荆开来试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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