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真的就像荷马记述的那样,死了。《菏马史诗》中短短的几句话,在这个真实世界来看,太过悲怆。
她自己就可以想象到,失去统帅的三军,失去儿子的父亲,失去兄长的弟弟该有多么伤心多么可怜。
如果,如果她早几天醒来,或者根本没有奢望让赫克托尔“至少隐姓埋名”的继续活下去的话,是不是可以见他最后一面?而且,虽然没有违背对着忘川河立下的誓言,可是也很难面对一脸凄容的忒提斯女神……
水神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忽然又神色一变,狡黠的笑了笑,松开双手,向后倒去。
“芙洛拉?”果然,温暖的怀抱如预料的那样来到了。熟悉的气息包裹了自己。“赫尔墨斯来的真及时啊?”
赫尔墨斯无奈的笑了:“你这家伙,早就知道我来了吧?”芙洛拉笑咪咪点点头,一脸无辜:“赫尔墨斯真不坦诚,还要我想办法引你出来。”赫尔墨斯微微一笑,紧紧的从后面搂住了她:“芙洛拉……果然很难过。”清楚的感受到怀中的人身子一僵,他又补充道:“很自责没有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芙洛拉点点头,无奈道:“赫尔墨斯知道的太多了。”赫尔墨斯挑了挑眉:“啊啦,你好像在指责我多事啊?那么……”说着驱动神靴,飞到了芙洛拉面前,摊开手掌,“就不让你看赫克托尔的灵魂了。”
芙洛拉指着那个晶莹的小玻璃球说不出话来:“这这这……你你你……”开什么玩笑?!
赫尔墨斯点点头:“没错,我确实假公济私,偷偷把他的灵魂封存到这里,而不是直接送回冥界了。芙洛拉,庆幸我是灵魂的引导者吧……”后来的话语被激动而脆弱的星辰女神的怀抱打断了:“赫尔墨斯……谢谢你……”
赫尔墨斯揉乱了她的长发:“傻瓜,他是你的朋友啊,而且,你是我的芙洛拉,怎么会叫你伤心嘞?”芙洛拉擦干眼角的泪水,接过玻璃球,“赫尔墨斯?”
正要离开的神使转过身,温柔的问:“什么?”
一片寂静。没有回答。星辰女神轻盈的落到地上,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额头:“谢谢。”
祭起五光十色的玻璃球,芙洛拉念起咒语:“以灵魂引导神赫尔墨斯之名,幻境•隔世•灵魂解印•结界•开!”
连下了三重消耗神力巨大的结界,芙洛拉身形晃了晃,却坚定的握住了拳头,缓缓闭上了美丽的紫色眼眸。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就算,就算不能改变赫克托尔的命运,那么,再和他说几句话,也好。那个动人而残酷的故事,听当事人讲讲,也好。
果然,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那座熟悉的宫殿。精巧的银椅,是她亲手搬来的;两只稀少的琉璃高脚杯,是她亲手打造的,仔细看去,两只脚还不一样高;丝绸的白披风,是放在他这里、防止丢三落四的水神殿下回去时着凉的……
那么,那么多熟悉的事物和美好的记忆,都被封存在这里。虽然是幻境,可是……
一样让她噙着泪花,推开内室的门,走了进去。
坐在藤椅上的青年,不羁而俊朗。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仔细的翻看,阳光从窗外斜斜的射进来,显得他脸庞的线条更加硬朗。而他的双脚交叉的搭在桌子上,多了一份随意。
芙洛拉无力的张了张几次嘴,好不容易才发出几个音节:“赫克托尔?”声音尖细而古怪,远不及平日的甜美动听。
青年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烦躁不安的摇了摇头:“这该死的梦!”
这该死的……梦……
芙洛拉眼睛一涩,冲了过去:“赫克托尔!不是梦!是我,是我芙洛拉!”
赫克托尔比她想象的动作还要敏捷迅速的跳了起来:“芙洛拉?!”然后脸上充满惊喜的笑容淡了下去:“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想让你看到现在的我——我很丢人吧?”话题突然的转变,反倒是让芙洛拉绽开了一个小小的笑容:“啊啦,不丢人。不过说起来——”女神的眼中,有一丝与女神身份不符的促狭流转起来:“赫克托尔只输给过我吧?”虽然是个疑问句,却被她硬生生的说成了肯定句。赫克托尔扬了扬眉毛,反驳道:“还有阿喀琉斯呢!”虽然不愿意也不想去承认,可是,现在面对的不是那个被神祗庇护的家伙,而是这个一脸坏笑的少女。
如果是那个必须打败的少女的话,就可以口不择言了吧?
芙洛拉眼中的笑意霎时淡了下去。半晌后,她才重新抬起眼眸,一字一顿的说:“赫克托尔。讲给我听。”
赫克托尔微微一愣,反问道:“难道你没听说……”
芙洛拉固执的重复了一遍,又加上了几个字:“……可是必须要赫克托尔讲给我听。”是的,她听说了,雅典娜、阿尔忒弥斯、阿波罗、阿瑞斯、阿佛洛狄忒、赫柏、艾玛,她听了七遍。虽然细节之处不甚相同,可是,主题未变——
赫克托尔,败了。那个永不失败的特洛伊王子,终究遵从了命运的安排,倒在了阿喀琉斯的长矛之下。
她十年前就知道这个结局了。可是,听到那些结果相同的转述时,她一次又一次的绽开灿烂的笑容,却在心里落泪。
赫克托尔,赫克托尔。没想到,那么英勇骄傲的你,居然也会失败。而失败,即死。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世人见白首。
而她面前的,赫克托尔抿紧了嘴唇,不肯回答。
芙洛拉上前一步,紧紧的搂住他。赫克托尔身子一僵,却慢慢释然。他看见那个少女周身银光显现——是神力吧?
那些记忆碎片,潮水般的涌入芙洛拉的脑海中。
眼睛,好像更酸涩了。
十五天前,特洛伊。
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河岸,惊起千层浪花。狂风呼啸着,宛如世界末日来临时,神祗的怒吼。
其实,这本来该是个天气顶好顶好的日子呢。
只是,那位血统高贵的半神的愤怒,让所有战士置于这毛骨悚然的天气之下。
帕特洛克拉斯……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他从小到大,最最亲密的朋友!——那个该死的凶手赫克托尔!
母亲温润柔和如大海的气息,又出现在了自己身后。阿喀琉斯破天荒地没有转过身去,开心的笑出来,大声向母亲忒提斯问候。
善解人意温柔细心如斯的忒提斯女神怎么会不深知儿子的心思?只是……她不仅是母亲,还是位女神,知道一部分未来的女神。如果看着心爱的独生子在自己面前走向死亡,怎么能忍心?犹豫再三,她还是幽幽的唤:“阿喀琉斯?”
面前的儿子,一动不动,僵硬的继续先前的动作。
忒提斯女神扬了扬手,一道温润的水蓝色光芒笼罩住了帕特洛克拉斯的遗体,半晌后才缓缓散去。阿喀琉斯看着好友如同昔日一样的面容、着装,眼睛又是一涩。
帕特洛克拉斯呀。如果,阿伽门农当时没有企图带走布里塞伊丝,我没有拒绝出战,那么,你是不是还会笑着对我说那些有趣的故事呢。更可恶的是那个赫克托尔——难道他不知道看清对手再决斗么!
霎时间,阿喀琉斯俊朗的面容有些狰狞,拳头握得紧紧的,以至于关节处微微泛白,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忒提斯神目一转,就知晓了儿子的心思:“你决定去与赫克托尔决斗了吗?”虽然心里不想让阿喀琉斯面对死亡,可是……尊重他的决定吧。
临来之前,自己那许久未见的丈夫珀琉斯,不也是这样嘱咐的吗?可是,心里真的好难受。
——她的阿喀琉斯,就要上战场了。她知道他不会输,迎接他的是胜利。只是那站在胜利后的事物,太可怕。
命运女神的卷宗里清楚的记载着,能阻止古城伊利昂毁灭的,只有一位高贵的英雄的愤怒;能杀死特洛伊人的战神的,同样还是那位英雄。帕特洛克拉斯、赫克托尔、阿喀琉斯、帕里斯的死亡紧紧相扣。
而海洋女神忒提斯从阿喀琉斯坚定的目光中读出:伊利昂,决不会逃脱毁灭的命运——特洛伊王室祖先千年前犯下的渎神罪,现在开始执行惩罚。只可惜千年古城伊利昂,繁华毁于一旦。生死攸关,尽在他手。
女神深深叹了一口气。忒提斯女神有些不甘心的又问了一次:“真的决定了吗?”那双动人的、仿佛含有海洋精华的蓝色眼眸,渴望而乞求的望向了阿喀琉斯,写满了“请回答‘不要’”。
阿喀琉斯不忍的低垂了眼眸,犹豫了半晌,还是委婉的拒绝了母亲的好意劝告:“可是,我……”
忒提斯摇了摇头,知道他下面的话语了。“我知道了,阿喀琉斯。你……是我的儿子啊。”女神的目光变得格外温柔起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心爱最了解的人啊。”说着,勉强扯起一个笑容:“去吧。如果我横加干涉的话,你会痛苦一生吧。”
阿喀琉斯点点头,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母亲……我,对不起……”
忒提斯好像没听到的阿喀琉斯的话语,神色不明的打断了他:“源起于我,源止于我。”重复了三遍,走了出去,曼妙的身姿消失泛着淡淡海水腥咸气味的水波之中。
阿喀琉斯神色复杂的倚靠在帐篷外,良久之后才慢慢回首。
桌子上,赫然是一套做工精美的盔甲与武器。上面刻有新封的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的神印,熠熠生辉。是忒提斯女神特意从赫淮斯托斯那里,为武器被帕特洛克拉斯借走而后又被特洛伊人抢走的阿喀琉斯求来的。
母亲……
阿喀琉斯神色痛苦。他看到了他母亲的爱,可是,仍然有没看到的是,方才海洋女神离去时,在浓浓夜色中飞舞的两颗珍珠般浑圆的,泪水。
那位行事奇怪的芙洛拉女神,曾经一脸怅然的对他吟过几句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如今,慈母仍在,可是即将远行的游子,将一去不复还。
从此之后,母子二人,天人永隔。
第二日,愤怒的密尔弥冬雄狮重上战场,英武而杀气腾腾,周身弥漫的煞气甚至超过了站在特洛伊城墙上指挥作战的阿瑞斯和与雅典娜交战的阿波罗。特洛伊士兵不断的倒在他的长矛与弓箭之下。
而那个按照命运本该死于他长矛之下的特洛伊王子,也在众神的默许之下,走向了死亡。
窥探过去的芙洛拉还未看到赫克托尔与阿喀琉斯决战的场景,就去掉了神力。
她不想……亲眼看到那一幕!
无论如何都不想!
赫克托尔却好像没有看到那些场景回放,笑得轻松愉快:“好了,这下你看到了吧?阿喀琉斯那家伙也不是太混蛋啦,至少他还让我父亲把我的……身体带回去了。”说到后面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身体”来表述。
芙洛拉微笑着点点头,眼角还有一点点泪花。
赫克托尔揉了揉她瀑布般的蓝紫色长发,一脸笑容:“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芙洛拉笑容一滞,最终还是温顺的点了点头。
她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什么:你快些回去吧。
赫克托尔好像平时一样,要送走在他的宫殿里混吃混喝的少女:“乖乖的回去吧。”
芙洛拉从床头的衣架上,扯下来一条白色的披风,穿在身上。赫克托尔疑惑的挑了挑眉,问:“那是……我的吧?”芙洛拉点点头,又摇摇头:“赫克托尔真小气,一件披风都不肯送给我。”
尽管她的语气轻松愉快,但气氛仍然变得尴尬起来。
是啊,做个纪念。
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