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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将要登上归程,反而思乡心切,恨不得一下子跳上飞机,但又觉得一双腿是沉重的,迈不动,总象这里还留下什么悬而未决的事。当香雪小姐对我说:”杨先生,欢迎您再来。“我却忽然把手提包儿放在香雪小姐的怀里,说了声 ”对不起“就跑进公用电话的小屋,把十便士硬币塞进一个小孔,拨了南燕梅所在餐馆 ”黄金酒楼“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我请他替我赶紧找南燕梅说话,可是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对她说什么呢;接电话的男人告诉我一个万分意外的消息:   ”她遇到车祸,在医院。“”什么?什么时候?“我大叫。   ”今早。“”她怎么样?请你告诉我。我是她的朋友,从国内来的,马上就要回国。“我说。   我感到两条腿发软。   ”请等一等,我去请老板和你说话。“跟着,一个声音沉重的男人用广东腔对我说:   ”你是她什么人?“”朋友。我说--“”你就是前天早晨去她家找她的那位吗?“他问。   ”是的。“我说。心想你就是那几乎裸体的男人!我对以任何方式占有女性的人,一向都抱以难以忍禁的反感。说话也挺冲,”我是向你问南燕梅的情况,不是请你问我的情况。南燕梅现在怎么样?“”噢,你放心好了……“他口气放得乎和一些,不象刚接电话时那么盛气凌人,”她不过给车挂一下,伤并不重。“”你去医院看过她?“”还没有……我也是刚听说的。我给医院打电话,医生说没有骨折,很快就能出院。   我一会儿去看她。也会把您的问候带给她。“一口商人腔!他用对付我的口气说话,使我怀疑他隐瞒真情,有欺骗成份。我手握着话筒不知该问什么,他的声音却在话高里响了:”我很忙,对不起,我放下电话了。“不等我再说什么就 ”啪“地撂下话筒。   ”喂,喂!“我叫。已经断线。我再拨就拨不通了。   这时香雪小姐隔着电话室的玻璃门,向我示意,登机的时候到了,要我马上去。我走出电话室时,脑子极其混乱,大概也表现在脸上了,使得香雪小姐的茶色眼珠对我诧异地打转:   ”你怎么了,杨先生?“我摇摇头,没说话,从香雪小姐手里接过包儿来,一起向检票口疾步走去。香雪小姐也不再问我什么。幸好其国人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这就使我不会因此而多费口舌。   人经常有些事是不想对旁人说的。我就这样带着不安、焦躁、一筹莫展的心情默默踏上归途。   南燕梅到底怎么样?恐怕我永远不会知道实情。她是否真的遇到车祸我还怀疑呢!   机头朝东。我回国了!   回国的人心里都有种幸福感。出国的人当然也有种幸福感。这两种感觉的不同,就象水手们出航和返航。   飞机载我渐渐与家乡里的至爱亲朋们一点点接近。   但此刻我这种幸福感被烦乱的情绪搅得一塌胡涂。舷窗外是漆黑的夜空,机舱的大灯都闭了,许多乘客已呼呼大睡,我睡不着,打开头顶上的小灯,从手提包里掏出笔和纸,给南燕梅写信,我要把这封信写好,一到北京机场就寄给她。这样可以最快地得到她的回信。   在小灯细长的光束里,我刚刚写了 ”南燕梅“三个字,便发现手里的笔是南燕梅送给我的那支。一支很粗的黑色钢笔。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忽然出现在南燕梅床上那个头发又长又黑的男人的背影--我始终就没见过这男人的脸;我立即想到这支笔决不是抛弃她原先那丈夫的,就是这老板的!于是这支笔拿在手中就有种别扭的、龌龊的、不祥的感觉。   我真想把这笔从飞机上扔下去,可惜飞机上没有可以抛出东西的地杨。   只好把笔帽套上,塞进提包,又掏出我自己的笔,却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了。   我默默坐了许久。舷窗渐亮,向下望去,目光穿过轻纱一般的飘飞的烟云,飞机早已飞过繁华又拥挤的欧洲大陆,此刻正在阿拉伯大沙漠的上空横飞;机影在下边平荡荡的金色的沙海上掠过;很快就要飞入亚洲了。   仿佛没有任何原因,我的心头猛然响起莱蒙托夫的两句名诗:   你期待什么,在这遥远的异地;你抛下什么,在你自己的故乡?   我感到两颊有些发痒,手一抹,是泪水,咦?我怎么流泪了?   尾声多么熟悉、多么舒适,多么惬意;连阳光、树影、人声、街头巷尾、空气和风、乃至尘埃,这一切仿佛都属于我自己的。回到家了?是回到家了!   世界上只有自己的家才是最舒服的。   北京,万民巷,那扇黑绿色的小门。我提着南燕梅交给我的那个小白皮箱,站在这门前,心里顿时生出无限感慨,我已经无数次站在这小门前,但这一次与以前每一次都不一样。进了门,搂下响着悦耳的音乐,南松迎出来,他对我露出那甜甜的、讨人喜欢的笑。但如今我已分明感觉到,这笑只是他面部的变化,与他的内心毫无关系。我便不自觉地对他无内容的笑一笑。   他把我迎进他的房间,如今这楼下一层都属于南松的了。   他已经结婚,爱人和爸爸南山川都去上班,他依旧没工作,一人在家。   看到他室内的家具陈设,就知道,他的生活会使不少年轻朋友艳羡不已。他把录音机关上,对我客气但不很热情,待我说明来意,他才想起给我沏茶。   我与他谈话时,他却心不在焉,目光不住地在那小白皮箱上扫来扫去。   ”我见到你姐姐好几次。“”是吗?真逗;她还好吧……“本来,我有一种心情,想对他透露某些南燕梅的境况,甚至打算告诉他南燕梅遇到车祸的事。当我发现他的兴趣并不在他姐姐身上,而在那个没有打开而装满洋货的小皮箱时,我就感到一阵悲哀。好象一个冰冷的浪头打在我的心上。这漂漂亮亮的小白皮箱里,装着多少艰辛、苦涩、令人难过的内容……我忽然悟到一个道理,世界上有些事只应存在关切它的人的心中,何必换取廉价的同情。于是我一刻不想多坐,站起身和南松握过手,告辞走出来,我走在这秋光照亮、落叶满地的寂静的小街上时,心想此刻南松大概已经把那小白皮箱翻得底儿朝天了。   一片又一片大杨树叶子从半空中,忽悠悠打着旋儿,擦着我的肩膀落在地上。引得我的视线也落在这满地落叶上。这些叶子,有的已然黄褐枯干,有的依旧崭新碧绿,完全可以在大树上存留,充足地鼓足和胀尽它们的生命,在阳光里闪烁,在风里喧哗,在高高的空间伸张开它美丽的形体。它们不应当过早地脱落,飘然不定,任路人踏碎。这时,我有一种渴望,想使自己化为一股神奇的风,把这地上的落叶全都吹到树上去1782.8.12 西宁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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