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煜城将背负的双手环胸，银灰色的袍袖闪泛着细微的光泽，轻轻晃动着： “还是大嫂比较明理晓事，不在激愤焦惶之下贸然做出失悔之举来，不错，条件能否接受，总要听清楚之后才好斟酌，在得悉条件的内容以前，便一笔抹煞了它的可行性，不但鲁莽，更也显得无知了……” 　　赵白如霜道： “我正在等着斟酌。” 　　曹煜城阴沉的道： “所谓‘降服归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强迫性，被迫者鉴于现实利害，总也或多或少存着反抗及仇恨的心理，换句话说，绝对没有至甘至愿的降服者，因此，在接纳降服的这一步，便必须有个保障，确定在仁慈宽大的措施之后，不至再遭到以怨报德的惨痛结果，这一点，是非常合情合理，并且也是不可稍有忽略含混的要项，大嫂以为然否？” 　　赵白如霜道： “接下去。” 　　曹煜城稍稍提高了嗓音道： “自然，在我们接承了‘赵家堡’的基业之后，尤其是用这种很遗憾的方式接承下来，大嫂你、你的亲族，以及一干心黑顽冥的附随者，越加不会心悦诚服于我方，在这种形势之下，以某类条件来加以约束，或是说对我们有所保障，更是十分必要的，大嫂首先了解我们的不得已，再明白我们一番出自至善的动机，便对我们所提出的条件多少能以体谅了……” 　　赵白如霜道： “你的前言已经说得很透彻，曹老二。” 　　曹煜城继续侃侃而言： “条件相当简单，而且做起来并不困难，我们要求自大嫂开始，金申两氏的贵亲，以及一干依然追随大嫂左右的人，全部废去武功——我们可提供数种散功的方法以为选择，而后，我们便任由各位平安离去，更奉上一笔丰厚盘缠，但其中却有两位例外，我们将暂时加以留置，以考验大嫂之诚意，也为我们自己增一层防护。” 　　赵白如霜道： “人质？” 　　曹煜城一笑道： “一般的情况下，大家是这么称呼，可是我不愿如此明言，这总是带着刺激性的称谓——我能保证，留下的两个人，必将受到优渥的待遇，周全的照顾，而且时间只有三年，三年之后，大嫂以及大嫂的同路人，若仍不曾起非份之图，我们便立时将留置的两位客人送达界外，海阔天空，任由往来。” 　　赵白如霜道： “大约人选你早定了！” 　　曹煜城道： “不错，一位是时文彬金老爷子，一位是谢傲芙，施姑娘。” 　　赵白如霜道： “你挑拣得真好，曹老二，如果我是你，也不可能比你选择得更完美。” 　　微微躬身，曹煜城道： “大嫂曾说过，我在‘赵家堡’到底也坐了若干年二当家的位子。” 　　突然间，时文彬瞋目大吼： “曹煜城，想要扣留我做你的人质？你梦也不必梦！” 　　赵白如霜迅速侧首使了个眼色，时文彬方才怒冲冲的挫牙闭嘴，但却须髯拂动，两只眼睛鼓瞪得仿佛欲脱眶弹出！ 　　于是，赵白如霜静静的道： “曹老二，你提的这些条件，可有什么相对的保证？” 　　曹煜城扬起一边的眉毛： “相对保证？” 　　赵白如霜生硬的道：“我们如果接受了你的条件，在个个废去武功之后，我们又怎能知道你一定会履行诺言，让我们平安离开 ‘赵家堡’？” 　　曹煜城道： “大嫂，我的允诺就是保证。” 　　望望笑了，赵白如霜道： “你当我对你的‘允诺’如此相信？” 　　曹煜城喟了一声，道： “可惜大嫂你现下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势砥定，我乃记在往日的一段情份上，方才对大嫂等宽恕至此，大嫂除了接受，只怕别无可择！” 　　摇摇头，赵白如霜道：“还有一条路可走，曹老二，难道你竟忽略了？” 　　曹煜城诡异的笑了起来： “负隅顽抗么，大嫂？” 　　赵白如霜沉着的道： “不见得这么绝望，曹老二，就算你先前说的全是事实，你现在所占的上风也只是暂时性而已。据你的说法， ‘赵家堡’受损的仅乃堂口中部分人手； ‘刑堂’是尽其全责了，‘雷’、‘月’、‘星’ 　　三字级的驻留把头也俱皆蒙难。但你不要忘记， ‘在天十人’仍在我的掌握之中，金申两氏的族人也必无二志，这已经够你周旋，此外，我 ‘赵家堡’ 　　派往各地的弟兄，也定有那忠贞不二的弟兄，从而闻讯揭起，纷加声讨，就凭你这股力量，约莫难以定鼎江山！” 　　用力点头，赵南露加重语气道： “大嫂说得对，我们只要全力抗拒，姓单的与其党羽便难以得逞，时间拖下去，对他们有害无利，外面各路的忠贞弟兄得悉之后，必将立刻回师相援，那时，在里应外合之下，姓单的他们何来定理？！” 　　曹煜城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大嫂，二姑娘，你们这么说，未免把我曹煜城看得太简单了，也把我们苦心筹谋的 ‘震天计划’看得太幼稚了，行动展开以前，我们怎会疏忽了这些要节？不错，我也承认 ‘赵家堡’ 　　派驻外地的人马我未能全部收归己用，但我却早有了安排——凡是无可归服的，我已密令业已依顺向我的弟兄立加铲除，或者以煌煌明谕指示他们远赴他处差干，亦有临时特赋其艰辛任务者，我敢说那干不开眼的东西，到今晚之前，皆已遭到了他们无从想像的厄运，有的早已尸寒血尽，有的跋涉于层峰丛岭中，有的恐怕正同某些不必要的险难在争抗，分身乏术，自顾不暇，何来余力回师相援？而待到大势已成，便有那幸存余生之辈，亦是有心无力，徒剩嗟叹了！” 　　赵南露脸上变色，尖声叫道： “曹煜城，你这心狠手辣的奸贼——” 　　嘿嘿冷笑，曹煜城傲然道： “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承受 ‘赵家堡’的薰陶也有老长一段时光了，我学得的不少，首尾难为的情况只会发生在那些三流龙套身上，而我，我是万无一失的，我的智慧糅合了我的经验，使我清楚我该做什么，怎么做，自然，我更忘不了 ‘赵家堡’一贯的传说信条——稳、狠、独、绝！” 　　赵白如霜道：“你学得好，曹老二，独到之处，反倒使我也自叹弗如了！” 　　曹煜城狠狠的道： “目前，我要对付的只是你们这批釜底游魂，赵家遗孽，你们不用再妄想奥援，不必再痴望奇迹，你们已经走投无路，濒临绝境，如若你们愣要顽抗，则 ‘赵家堡’破灭之时，也就是你们覆亡之际！” 　　赵白如霜缓缓的道： “曹老二，你的确做得很周密，若由我来干，也未必有你这样详尽细致——” 　　曹煜城大声道： “我是受之无愧——大嫂，是而你的位子你能坐得，我也不见得承受不下！” 　　赵白如霜道： “你只是跨上了台阶，曹老二，我这位子，你连边尚未挨上，只这几步的差距，你就要非常吃力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曹煜城十分自信的道： “不会有你想像中那样吃力，大嫂，你将会发觉形势比你预料的更为险恶，也就是说，你的霸业即将易主，早已脆弱到不堪震撼了。” 　　赵白如霜道： “你盘算得倒很如意。” 　　曹煜城道： “不，大嫂，这句话原该由我来告诉你才对。” 　　顿了顿，他又道： “我想，在你最后决定态度之前，我再向你揭晓一些什么，或许可使你将利害得失重转一番——大嫂，这次的行动，我请到了许多外地的帮手，其中有 ‘鬼旋风’曾升、‘落鹰掌’项允镇、‘双绝剑’唐丹、 ‘指西竿’张俭、‘铁钩扁担’潘睿、‘鬼秀才’贺明杰、‘仙人杖’ 　　杨钦、 ‘阴阳刽’李俊、‘夺魂腿’魏定国、‘飞流蓟’邓飞等位，尚有许多把子不及在此一一提出——” 　　转头望了望在他身侧的那两位艳丽女子，他又笑哈哈的道： “我几乎忘了，大嫂，忘了向你引见这两位姑娘，她们一位是 ‘蓝凤凰’代灵，一位是‘赤朱雀’裴幻翠；她们两位，在本地不太出名，西陲一带却是稍有个万儿，提起 ‘扫天星’宿乐双，大嫂总会有个耳闻吧？宿乐双便是她二位的恩师。” 　　宿乐双是是个传奇性的人物，也是个恶名远播的妖邪之属，传闻中，她有一身千奇百怪，却酷狠精绝的诡异武功，没有人知她的年纪，也没有人晓得她的出身，她不属黑白两道的任何一边，她只是她——随兴所至，干她认为该干之事；多少年来，她有许多骇人听闻的行径在江湖上流传着，这些行径与血腥脱离不了关系，而无论是不是她的手笔，却总附会于她，因为她一向好杀，以她的理由做为屠杀借口，她更习惯表现她的杀人手法——被害者的天灵盖都是破碎不全的。 　　她的朋友极少极少，仇敌却没有，她的仇敌全是死去的——她不喜欢让她的敌对者在成为敌对的形势后多活上一时一刻，她每每迫不及待的追杀斩绝，而她的朋友又少，于是，她就更神秘，更富传奇性了，几乎罕有认识她或见过她的人……现在，宿乐双的两个徒儿却在这里露了面，而且都是那么美艳，那么姣丽，更透着令人心荡的那种妖媚，她们好纤弱娇俏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两上不谙武功的小娘子。 　　对着这两个像是不谙武功的小娘子，赵白如霜毫无表情，宿乐双的名声并没有惊动着她——赵白如霜了解她自己是什么样的角色，比起宿乐双，她“金夜叉”的威誉不遑稍让！ 　　曹煜城咧了咧嘴，又接着道： “大嫂好定力，我业已报名的角儿大嫂既认为不值一顾，我就再把圈子里心归向我的弟兄伙计们，给大嫂透露一点——” 　　赵白如霜的音调，有些怪异的低沉，她半合着眼，徐缓的道： “希望在你点露那些与你狼狈为奸的叛逆时，不要把一干堂而正之，忠耿不二的好兄弟也一竿子打进去，叫他们蒙冤莫白！” 　　曹煜城一派尊重的道： “我不需要这样做，大嫂，因为事情业已明朗化了……” 　　轻咳一声，他又接着道： “在大局揭晓，由暗而明之后，隐瞒与掩蔽便变为不当，那足以令形势混淆，背向失真，对于忠于我方的人是一种损害，对那逆于我方的人亦是一种偏护，这是颇不公平的，所以无须大嫂顾虑，你立时就会知晓 ‘赵家堡’每一个人的底蕴！” 　　赵白如霜有力的道： “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笑了笑，曹煜城道： “不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大嫂，我们对这两句话的观点与立场，恐怕却有迥异的解释。” 　　赵白如霜重重的道： “曹老二，你可以连续你先前的话了。” 　　曹煜城笑道： “是，大嫂——首先，我个人当然是难以与大嫂共处下去了，此外，老五苏径也不惜冒犯大嫂，和我走上了同一条路……” 　　微微一震，赵白如霜面上变黄色：“你是说，苏径也随着你一起反了？” 　　曹煜城安详的道： “毫无虚假，对于大嫂你而言，这大概是一桩不幸的讯息。” 　　深深吸了口气，赵白如霜强行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她喃喃的道：“好……反得好……反得好……” 　　曹煜城又道： “在‘雷’字级的弟兄们里，‘三把头’‘九指罗汉’司行方、 ‘六把头’‘一盏灯’殷天锡，也都是我的人！” 　　赵白如霜冷冷的道： “曹老二，那‘九指罗汉’司行方，你还能把他从地下挖起来算成一个 ‘人’吗？” 　　曹煜城自若道： “这只是一张名单，大嫂，自然在起事前后免不了有所增减，难以一成不变，但是，不变的却乃一个事实——无论生死，这些人总是，或曾经是我的同党！” 　　赵白如霜唇角勾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曹煜城接着道： “至于白字级的各位把头呢？人数就更多了，其中的三把头 ‘小李逵’石勇、五把头‘飞镖’周雪松等都是自己人；大嫂，算算吧，你麾下的中坚 骨干，有多少倒向我这边来啦？” 　　这是一项十分简易的算术， 青 白 玄 朱四字级的把头们共有二十四名，照曹煜城所说，已有十名变节叛反，存下的十四名中，又有六名凶多吉少，而派驻在外的八名把头，看情形也只怕希望不大了……青 白 玄 朱四级的把头群，向来是“赵家堡”实力的主干，如今却已支离破碎，几近溃散，辛苦建立起来的这支力量，陡然之间便落了个倾覆的局面，赵白如霜心中的悲愤激荡之情，业已不是能用有形的表示所可涵括的了。 　　曹煜城开始搓手——有着志得意满的味道——他露出两排洁白却颗粒尖细的牙齿：“大嫂，我以这等的阵容来与你的声威争衡，相信你也败得不冤，而目前形势亦已明摆明现，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及决定？” 　　赵白如霜冷硬的，斩钉截铁的道： “我不能接受你劝解的条件！” 　　似乎并不觉得惊奇，曹煜城笑着道： “果在料中——但大嫂，你仍有反悔的机会，你不妨再考虑一下方做答复。” 　　赵白如霜断然道： “不必考虑，曹老二，这就是我最后的决定！” 　　曹煜城道： “在眼前的情势下，你居然做出这样，最后的决定，大嫂，不嫌过于固执且顽愚了？” 　　赵白如霜果决的道： “你明白我不会向你屈服，休说我仍有可为之机，即使濒于绝地，也唯死而已！” 　　曹煜城似是颇为遗憾的道： “那么，你的一干忠心手下，你也不惜一起叫他们陪同殉葬了？” 　　赵白如霜铁铮铮的道： “忠义在先，谅他们死亦无憾！” 　　曹煜城仍然试图玩他的花样——虽则他自己明白这个花样只怕玩不出结果来了： “我说大嫂，你可要想想清楚，我们仍是胜券在握，重兵叠围的优势情形下在和你谈斤两，为的是放你们一条生路，减少杀伐流血于最低限度，彼此双方固然不可并立，但却总是故旧手足，老兄弟伴当，因而才有这么一个至善至厚的献议，大嫂若轻易放弃，岂非太也可惜？” 　　赵白如霜缓缓的道： “你曾说你很了解我，曹老二。” 　　曹煜城颔首道： “我自信对大嫂你的为人习性，已有一个相当程度的体认。” 　　赵白如霜道： “很好，你当然不会认为我是个三岁稚童，一个八十岁的老糊涂，或是一个神智不清的白痴老太婆？” 　　曹煜城警觉的道： “自然不会。” 　　赵白如霜冷锐的道： “这就行了，我既非如此幼稚昏聩，又怎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上这种天打雷劈的恶当？！” 　　曹煜城并不愠怒，他平静的道： “大嫂是决定抵抗到底了？” 　　赵白如霜昂然的道： “这是必然的结果，曹老二，从你一开始谋反，你就该明白我的反应会是什么；天下有些自甘引头受戮的蠢货，但却永不会是我！” 　　曹煜城沉沉的道： “是的，大嫂，我也料到你不会接受，所以我早就说过，对你肯于妥协的信心并不大，虽然我乃是出自诚意，满腔真挚——” 　　赵白如霜道： “你是在述说一个笑话，一个谎话，曹老二，你在令我作呕！以你这种为人，这种心性，这种节操，何来的 ‘诚意’，又何来的‘真挚’？！” 　　曹煜城摊摊手道： “大嫂，看来我们是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赵白如霜尖亢的道： “有！曹老二，我们要谈的、能谈的，只是血债血偿，势不两立！” 　　猛一昂首，她又高声道： “你在怨恨、在气恼、在愤怒了，是吗？单老二，你先时曾告诉我，你要向我提出一项陈报以及一项忠告，我曾回答过你，我会在你的陈报及忠告之后再为你补充上你没说出口却早存于心的另一项目的——你打算用这个借口诱我出 ‘赵家堡’加以截杀，至少在你的重围之下不得脱身——嗯？” 　　曹煜城阴诡的笑了，他扬着眉，眯着眼道： “我的大嫂，你真是聪明，居然一猜便会叫你猜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