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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笑
     刀子吕盛忽然笑道:   “看兄台的模样,似乎不便启齿?”   景鹤轩感喟的道:   “确然如此。”   吕盛恳切的道:   “在下虽系一介寒士,无拳无勇,无财无势,但生平最敬仰的就是豪雄之流,侠义之属,兄台外貌谦和优雅,内则刚毅英武,正乃在下倾心攀结之偶像,若有见教,尚请不吝直示,凡能之所及,无不膺命——”   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巧饰深藏的人,看他说得多动听,表情多诚挚,简直完全和方才那一刹间的影像扯不上关系,甚至挑剔不出一丝半点的瑕疵来,他这时的神态,乃是何等的可亲可敬啊……破坏眼前这么一个美好融洽的影像,景鹤轩觉得是一种遗憾,更是一种歉疚,纵然这是虚伪的,是邪恶的,但却虚伪得何等至情至性,邪恶得何等熨贴亲切!一时间,他不禁兴起一抹怅失的感受在心头……吕盛好像有些疑惑的道: “兄台?”   干咳一声,景鹤轩苦笑道:   “嗯?”   吕盛忙道:   “兄台待要示下的事是?”   注视着对方,景鹤轩的双眸光彩却极柔和,语调也很平静:   “我要告诉你的那桩事,其实也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尚请吕兄能以专于解答。”   吕盛笑了起来:   “兄台言重了,但有所询,无不竭尽所知,详加奉告——”   景鹤轩缓缓的道:   “我要请问吕兄——你那‘血刃手’的掌上功夫乃是何时学成的?”   吕盛的表情先是一惭,然后又浮现着迷惘,迷惘渗杂着讶异,他像是完全不明所以的看着景鹤轩,一派茫然怔忡之色……景鹤轩也就这样注视着吕盛,友善、安详的,甚且带着点儿歉意的注视着吕盛。   两人彼此互望着,逐渐的,吕盛的神态在改变了,迷茫收敛,怔忡消失,代之而起的形色业已泛现着阴鸷,流露着冷酷,更浮漾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凌厉锐气——那落拓书生般的酸劲,穷秀才也似的倔态,那文绉绉的天真,暖柔柔的恳切,那和善,那挚诚,那古道热肠,顷刻之间,全幻乌有。   吕盛形容的转变,好似戴了一付面具,而可怖又可悲的是,这却是同一个模字塑型的面具,眉目五官甚至肌肤毛孔完全相同,变了的只是那股气质,那股神韵,那种无形的掩饰。   一张脸可以代表两种相反的极致,可以显露七情的迥异,也能将一个人心思的两端显现至易,老天,这就是一张人的面孔!   唯一未变的,只是吕盛的腔调,仍然是那么稳定平淡,彬彬有礼:   “到底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景鹤轩!”   景鹤轩惋叹的道:   “你怎么承认?我宁愿你否认。” 吕盛低沉的道:   “在你这样一个进退有据,实事求是的精明人物之前,否认一桩业已经有你肯定的真相,乃是愚蠢与幼稚的,你不会无的放矢或仅凭猜臆,当你揭露了某一件事,想你必有不可推翻的实证了……”   顿了顿,他又道:   “何况,你甚至点明了我的‘血刃手’。”   景鹤轩强笑道:   “我很抱歉,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很抱歉……”吕盛沉声道: “我相信,但你并非为了我,而且为了我刚才所扮演的那个形象。”   景鹤轩道:   “至少,表面上并没有变……”   摇摇头,吕盛道:   “你也明白,这没有用,我心头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对你友善,相反的,我一直在伺机将你格杀,不幸的是伪装的我未能妥善掩饰住实际的我……”   景鹤轩道:   “从我进门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真欣赏你,你的扮演十分杰出,甚至到现在在你暴露了本来面目之后,我仍对你有着惋惜,觉得遗憾,如果你是个表里一致的人,正似你说的那样,该有多好?”   吕盛目光黯然了一刹,喃喃的道:   “可惜我不是……”   景鹤轩道:   “你的真名就叫吕盛么?”   苦涩的笑笑,吕盛道:   “是的,我的真名就叫吕盛。”   略微思索了片刻,景鹤轩疑惑道:   “奇怪,在我的脑子里,竟找不出一个叫‘吕盛’的人来——看你的情形,不似个藉藉无名的小角色,更不会是初出道的新手,以你的老到经验而言,该是一位颇负声誉的杰出人物才对……”吕盛叹息一声,道:   “我已有十七年不用本名了,说我是吕盛,你不会知道,但是,提起‘皮肉刀子’来,大概你多少有个耳闻……”上下打量着吕盛,景鹤轩有些意外的道:   “‘赔笑刀子’?吕盛,你就是十七年前在‘大峪关’和‘虎头帮’老大雷泰争夺一个青楼名妓,又宰杀了雷泰的那个 ‘赔笑刀子’?”   吕盛沉重的道:   “你也知道那件事?”   景鹤轩笑道:   “当时我已知道,你这场风波闹得很大,黑白两路沸沸腾腾的全传遍了,不晓得的人恐怕极少;后来,听说 ‘虎头帮’全帮聚集开堂,歃血盟誓,要找着你凌迟碎剐,为他们老大报仇……”   吕盛沙哑的道:   “不错,那就是我十七年前为什么隐姓埋名的原因,我不用本名,更绝口不提 ‘赔笑刀子’四个字,我甚至尽量减少在外露面的时间——”   景鹤轩道:   “你就这么含糊‘虎头帮’?” 吕盛低缓的道:   “原因并非是在‘含糊’这个字眼上;‘虎头帮’当年声势颇盛,好手甚众,我不在乎单挑独斗,却犯不上被他们群攻围杀,而他们成党成伙,蜂拥来去,如若遭遇,断不会以一对一,我那时还算年轻,认为不值为此豁命。   另外,争一个风尘女子而闯下这等大祸,掀起漫天风波,终究是一桩无颜之事,我不免在灰心又悔怨的情况下自束于己,江湖上一干纠葛,也就甚少涉入了……”笑笑,景鹤轩道:   “可眼下你老兄却又抛头露面啦,而东山一起,竟是冲着我姓景的来……”   吕盛语韵悲凉的道:   “这是情非得已,无可推托之事,景鹤轩,你也应该看得出来,我并未小觑于你,否则,我不会采取这样有欠光明的手段……”   景鹤轩道:   “你倒很实在,很坦率,不过,以你的功夫而言,大可不必如何‘慎重’,明枪对阵,我们彼此也有得热闹,鹿死谁手,只怕未可断言!”   吕盛叹喟的:   “多谢高抬,但我素有自知之明,不敢托大,我知道你的身手,也曾做过衡量,再三研讨,认为若须求胜,还是施用计取较有把握……”   吁了口气,景鹤轩道:   “你在这里等候我很久了么?”   吕盛道:   “从你自你的目的地转回开始,你的行动便一直在他们监视之下,沿途传报,我也便在此处一直相候……原先,我还希望不必轮到由我上场……”   景鹤轩道:   “如此说来,你和‘他们’是一伙……”   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吕盛喃喃的道:   “不是一伙……但也可说是一伙……”   景鹤轩忽然微笑道:   “我明知乃是多此一问,却仍不免要多此一问——吕盛,‘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吕盛双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道:   “你说对了,我不会告诉你。”   景鹤轩和悦的道:   “‘他们’对于控制掌握的手段十分在行,竟能把所利用的人逼得一个一个自甘效死——吕盛,你是预服的毒药,做过死亡承诺,还是为财宁可舍身?”   吕盛阴晦的道:   “都不是,我与‘他们’另有渊源。”   “哦”了一声,景鹤轩道:   “想来,你与‘他们’之间的这段‘渊源’,也是不可说的了?”   咽了口唾沫,吕盛艰辛的道:   “是的,也不可说……”   轻轻搓动着双手,景鹤轩道:   “吕盛,和你共处在这样的立场与环境里,真叫憾然,如果我们不须敌 对,该是一桩如何愉快的事!”吕盛似乎颇为痛苦的道:   “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对‘他们’必须有所交待——无论成功或失败,都得有所交待,我无法容自己,或容你全身而退……”   景鹤轩大声道:   “吕盛,不管你和那些人有着什么‘渊源’,这‘渊源’竟能使你桎梏自己的意愿观念,死心塌地的为 ‘他们’做为牺牲的工具?!”   颊肉又在抽搐,吕盛喑哑的道: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景鹤轩重重的道:   “我是不明白,但愿我能够明白!”   退后一步,吕盛深深的呼吸着: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景鹤轩,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察觉我的意图的?   你发现了什么破绽?什么时候看出我具有 ‘血刃手’的功夫?!”   朝桌上的铜制脸盆一指,景鹤轩道:   “看见了?桌上的铜盆?盆中有水,你虽站在我的背后,但你的一举一动,却俱皆反映于盆水之中,当然影像并不够清晰,但已足可辨识你形诸于外的企图!”呆呆的望着桌上的铜盆,吕盛喃喃自责:   “该死……真该死……严密策划了这么久的一件行动,竟然败坏在如此一桩小事上……那铜盆……那铜盆……”景鹤轩静静的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一失之间,不只是人为的疏忽,更有冥冥中的天意以及因果的遁回,吕盛,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一篑之微往往早已注定,想想吧,害人之心岂可有?”   吕盛叹息道:   “这也是机运……本来第一次在你背后替你查看伤势之际,便可下手,但无巧不巧,你的双手斜撑椅沿,右手距我小腹只得一寸,我知道你是无意而为,可是我自忖若然发难,恐将不易在这近距离中幸免于你袖中之刀,因此我才等到第二次机会,第二次果然有了机会,却又被那盆水搞砸了……”   景鹤轩道:   “所以我才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吕盛,天意已现,莫非你还要亲身体验那因果的循回?”   吕盛咬着牙道:   “我无可选择!”   哼了哼,景鹤轩道:   “又是‘无可选择’,你们这一拨一拨的代罪羔羊,牺牲工具,就只会咬定这同一句话!”   吕盛阴郁的道:   “这是事实,我,或者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这既定既成的事实!”   景鹤轩冷锐的道:   “甚且不论是非,不分黑白的便双手奉献上自己的生命?!”   吕盛的双眸中,透现着一丝悲哀的无奈,他带着那种殉道者所共有的执着与坚定的神韵道:   “他们之对你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江湖恩怨,利害在先,至于是非黑白,往往便各执一词了……”冷漠的一笑,景鹤轩道:   “好个‘各执一词’!”   吕盛低徐的道:   “景鹤轩,时辰业已不早,我们彼此之间,是难以获得协调的了,你或我,总得有一个上路,我看,我们不必另挑地方,就以这里为上路的起点吧……”   景鹤轩道:   “你认定要如此了么?”   吕盛的神情,在幽寂里泛着凄厉,他口唇痉挛了几次,显然是在勉强着自己:   “我认定要如此了。”   景鹤轩尖削的道:   “在你们那一拨同路人的横死之后,在你们那一次次的阴谋失败之后,你仍要不自量力的往鬼门关上去闯,去充数?”   两边的 “太阳穴”在急速跳动着,吕盛似乎被激起了亢烈的怒气:   “景鹤轩,我未必非你之敌!”   景鹤轩酷寒的一笑,道:   “这是你自己说的——如果你有胜我的把握,为何不敢明枪对阵,而偏采取这种有欠光明的手段?”   吕盛双目闪动着赤焰般的红光,他暴厉的道:   “那是当一个人在能以选择的情形下方才使用的法子,现在,你已迫我到了无可圜转的绝地,景鹤轩,是好是歹,我同你拼搏到底!”   两手向左右伸开,景鹤轩的姿势活像要搂抱对方:   “罢了,吕盛,你来吧,看看你和先前那些不幸的死人有什么不同的结果!”   于是,吕盛的双掌便宛若陡然幻映成两串飞刃,那么不可思议的在刹那间激射向景鹤轩的头脸部分,来势凌厉而诡异!   那张景鹤轩方才坐过的竹椅,瞬息间那张竹椅便已四分五裂,散碎分扬!   “圆弯刀”便自斜边的角度,带起了十六道冷芒,暴穿向前!   吕盛身形凌空,翩飞的掌影交织而落,掌沿割开空气,发出 “嗤”“嗤”   的刺耳响声,景鹤轩忽然卓立不动,刀弹刃闪,一点点的莹星,一抹抹的流虹,便如此准确又强劲的撞刺于漫天的掌影——玄色的夹袍澎涨,吕盛却宛如似金蝉脱壳般以一身紧扎的紫绸箭衣侧穿而出,两掌分挥合拢,打旋的掌就像在狂风暴雨般罩落!   (二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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