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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闺梦人
  神力尹府那美轮美矣、华丽高雅的大厅中,暴走圣尹明瑾瑜一袭青衫,负手昂立。厅外急步走进了一名黑衣大汉,见了他垂手躬身道:“启禀尹爷,那读书人带到了。”明瑾瑜双眉微耸,微笑点头:“很快,你们办事能力不差,快把他叫到 这儿来,通知九门提督府说人已找到了,改日我再去谢他们。”黑衣大汉躬身应声而去。明瑾瑜却面带一丝微笑,缓缓地转过身子,面对那御笔书的一幅中堂站 定。不久,大厅外响起了一阵步履声,及门而止。“禀尹爷,客人到。”明瑾瑜头也未回,道:“请客人进来,传话内院,请夫人。”厅外两个 黑衣大汉应诺一声,向着同来的中年文士略一拱手:“先生您请,无尹爷令谕,我等不敢檀入。”大步转往内院。 中年文士已可看到那位一袭青衫、负手而立的明尹,暗暗一声冷笑,好大的官架子。有心转身离去,但转念一想,既已来此,何不索性弄清楚对方为什么一定要见自己?同时,他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名震朝野的暴走圣尹明瑾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心意一决,干咳一声,大步走入厅门。明瑾瑜恍若未觉,依然面内而立。中年文士暗哼一声,于一丈外驻步,冷冷说道:“寒儒商辛仁见过明尹。”明瑾瑜向后微一摆手:“先生请坐。”却是仍未回头。中年文士陡然挑 眉,但旋即又淡淡一笑:“久仰明尹礼贤下士,却不料如此待客,好叫在下失望。”明瑾瑜头仍未回,道:“你口舌很犀利,可是我要告诉你,这儿不是卖弄口才的地方。”商辛仁一笑说道:“我看不出这儿有什么特殊。”“你不要忘了这儿是神力尹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承先人余荫,不见得怎么高明。再说,我尚未 将暴走圣尹四字放在心上。”明瑾瑜冷哼一声道:“你的胆子不小,我要杀你容易得很。”面辛仁掀眉失笑道:“过奖!士可杀不可辱,我不会屈于威武;若是怕 死,我也不来了。”明瑾瑜悚然动容,道:“你委实狂得可以,更有些自以为了不起。”商辛仁耸肩笑道:“彼此,彼此,我有同感!不过我这狂傲、了不起, 一向是因人而异。”瑾瑜平日自诩口才,今日始知逊人多多,道:“我说过你口才很好,但我请你来,不是要你来和我过不去的。”商辛仁道:“岂敢,你我素昧平生,无半面之缘,我不知为何能获如此荣宠?”“荣宠?你为何不说是讨厌?”明瑾瑜突然转过身子,笑道:“你我何止半面之缘?” 商辛仁顿时愣住,半晌,方始说道:“看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阁下就是明威尹,阁不不惜劳师动众把我找来,莫非是要我为昨日城外之事赔罪?” “老弟!”明瑾瑜纵声大笑,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那骨瘦如柴的双手,无限诚恳地道:“从现在起,你是商辛仁,我是明瑾瑜,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暴走圣尹,好在你也未将它放在心上,你是我平生仅见的一位出奇人物,你的胆识、傲气、谈吐、气度令我心折,我要好好的结交结交你这位百无一用的书生??” 商辛仁突然蹙眉轻呼:“尹爷,鸡筋不堪虎腕。”明瑾瑜呆了一呆,松手纵声大笑:“老弟,你到底是读书人,文弱得可怜。”商辛仁一边揉着双手,一边蹙眉苦笑道,“不然何以区别武夫、书生?尹爷,你这般不耻折节,令我有点受宠若惊。” “够了么?老弟。”明瑾瑜赧然笑道:“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应知谦让之道,路要让一步,味须减三分,别得理不饶人。你适才说得好,我不过仗着先人遗荫,没有什么了不起,能交上你这个朋友,应该是我的荣幸!不多说了,我生性放荡不羁,你也别拘束了??” 商辛仁一笑接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我和你尹爷差不多,也好不到哪儿去。”明瑾瑜哈哈大笑:“好个唯大英雄能本色,哪里是差不多,分明是臭味相投!哈哈,来,咱们坐着谈谈。”落座定,商辛仁略做沉吟,道:“我还有些琐碎事,不克久留,尹爷是否??” “怎么?要走?”明威尹突然瞪眼大呼:“不行!天大的事有我替你包办,今后我这小小尹府便是你的家。”商辛仁神色间难掩心中激动,他故意一声苦笑:“尹爷,你尚未说出何事见召?” “见召?”明瑾瑜道:“你是有意损我???不是我,是昊焱,她想见 见你。”商辛仁呆了一呆,道:“尹爷,我不懂。”明瑾瑜微微一笑,指着他背后那管翡翠:“你忘了,她性喜音律,爱箫 成痴?”商辛仁“哦!”了一声,尚未开口。屏风后突然转出一个青衣美婢,微一裣衽,道:“尹爷,夫人到。”明瑾瑜大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有请。”已闻佩环脆响由远而近。商辛仁连忙敛神收态,将身站起,整衣相待。一阵沁人香风扑鼻,屏风后,袅袅转出了风华绝代、清丽若仙的白衣少 妇。明尹夫人,一品命妇米语梦。商辛仁知书达礼,早已低头垂目,故未能看见这位雍容高贵的一品夫人。但米语梦那双清彻深邃美目,第一瞥便投向了他,猛然觉得这身形对她 极为熟悉,却又不能确认,心头一震,倏然停步,柔声说道:“米语梦不敢当,先生请坐。”一双眸子却等着他仰脸。商辛仁闻声身形一震,猛然抬头,双目瞥处,两道冷芒般异采一闪即隐。紧接着,身形一阵颤抖,摇摇欲堕,但是,他很快有意无意地扶住了漆几一 角,躬身道:“多谢夫人,商辛仁告座。”。 他掩饰得天衣无缝,任谁也未看出他神情有异,包括那一直注意着他的米语梦在内。 米语梦入目他那焦黄的一张面孔.娇靥上掠过一片失望神色,目光一黯,轻移莲步走了过来,方自就坐,入耳那三字“商辛仁”,不由又是一怔,深注了他一眼,道:“恕我失礼,先生大名是??” 商辛仁“哦!”地一声,忙道:“殷商之商,茹苦含辛之辛,仁义之仁。” 米语梦微颔蜂首,道:“日昨听威尹言及,曾于城外冒犯先生之事,得知先生有一管祖传王箫,我性喜音律,爱箫成痴,今日所以邀奉,一来赔罪,二来想见识一下先生那祖传仙品??” 商辛仁忙自接口道:“在下冒犯威尹虎威,未加降罪已属万幸,何敢当这赔罪?二字翡翠虽属传家之物,但不过区区俗物,只怕有读夫人清眼。”取下翡翠,双手递给明瑾瑜。 明瑾瑜接过翡翠,一笑说道:“老弟,休忘了你自己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我还是喜欢你那狂傲不羁、豪情万丈的形态,干什么这般咬字嚼文,酸得令人难耐。”随手将翡翠递给爱妻。 商辛仁淡淡一笑,默然未语。 翡翠入手一阵清凉,米语梦只略一注目,心中立刻百味齐涌,激动如怒潮澎湃,一阵晕眩险些栽倒,她认出这管翡翠正是昔日自己时常把玩、爱不忍释之物,也即是自己昔日情人翡翠罗刹风暴拳姚晋鹏长年不离身之兵刃。一刹那间,她脑际又浮起当年哪形影相随、箫笙和鸣的甜蜜情景,然而,如今?? 她强忍心中如割悲痛与欲坠热泪,强自一笑,道:“如我看得不错,这该是一管举世难觅其二的千年寒翡翠,对么?先生。” 商辛仁神情一震,只得点头:“夫人目力如神,委实高明,这确是一管千年寒翡翠”米语梦一双妙目紧紧地盯住他,微一点头,淡笑说道:“恕我冒昧,它真是先生祖传之物么?” 商辛仁大力窘迫地道:“这,这??” 米语梦淡淡一笑,又道:“千年寒翡翠是真非假,先生姓商,那么我敢断言,先生这祖传之语是假非真,因为我知道这千年寒翡翠举世只有一管,而我也认识此箫之主人,他是宇内第一奇才,翡翠罗刹风暴拳姚晋鹏,先生以为对么?” 一番话听得商辛仁心神连连狂震,事实如此,他无从否认,更不敢接触对方那双紧紧盯住他的眸子,暗一咬牙,垂目说道:“面对高明,我不敢再行隐瞒,此箫确非商辛仁祖传,而是??” 米语梦突然说道:“够啦!”娇躯一阵轻颤,花容亦已惨变,略一沉吟,倏地转向明瑾瑜,颤声道:“瑾瑜,我想??” 明瑾瑜“哦!”了一声,将身子站起,笑道:“老弟,你且坐着,我还有件公事未办,容允暂时告退片刻。” 米语梦说不出对自己丈夫有多少感激,因为他未等自己要求,即自行回避,两眶晶莹泪水,在那一双清彻而深邃的大眼睛中徘徊,突然无声地坠落襟前,她只喃喃地叫了声:“瑾瑜??” 明瑾瑜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却已然消失在屏风之后。 商辛仁那焦黄的脸庞上也自骤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抽搐,一双眸子愣愣地 望着屏风,默然不语。显然,他也深深地为这情景所感动,同时对这位盖世奇男的威尹,由衷 地涌起无限钦敬。半晌,米语梦一声轻呼,打破了厅中寂静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先生!”商辛仁倏然惊醒,忙地站起,施礼说道:“既是尹爷公务在身,商辛仁 想改天再来拜谒。”米语梦双目紧紧地盯住他,淡淡说道:“先生不必有所顾忌,请坐。”商辛仁仍自犹豫,米语梦黛眉微扬,淡淡又道:“我以为先生应该知道, 明尹之所以托辞离去,乃是因为我有几句不愿让人知道的话儿,要向先生请 教。”商辛仁神情微震,忙道:“夫人原谅,我没有想到。”米语梦淡淡说道:“先生何不说,根本怕见我,根本就不愿和我多说话。”商辛仁忙地再拜:“夫人言重,商辛仁一介草民,怎敢??”米语梦强自傲笑道:“先生这是骂我?”商辛仁倏然垂首,他好像是深慑于这位明尹夫人的威严。米语梦淡淡一 笑,道:“米语梦有事请教,不敢怠慢,先生还请坐下。”商辛仁无可奈何地道:“遵命!”依言坐下。米语梦深注商辛仁一眼,美目突放异采,道:“恕我直言,我觉得先生 很善于装扮??”商辛仁身形一震,忙道:“我很愚昧,夫人这话??”“既然此箫为别人所赠,先生为何骗说乃是家传之宝?”米语梦轩眉接 问。商辛仁暗吁一口大气,“哦!”了一声,苦笑说道:“夫人原谅,商辛 仁自有万不得已之苦衷。”“我愿意听听先生这万不得已之苦衷。”米语梦紧紧进逼。商辛仁道:“因为我答应过那赠箫人的托付与叮嘱。”米语梦道:“既然如此,我不懂先生为什么又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先生 这么做,岂不有点愧对那赠箫之人。”“夫人所责极是。”商辛仁赦然苦笑,道:“但我觉得我并没有错。”米语梦黛眉微扬,道:“为什么?”商辛仁略一沉吟道:“因为我自知难逃高明法眼??”米语梦螓首微垂,凄惋一笑接道:“先生该说乃是因为知道明尹夫人便 是米语梦。”商辛仁神情一震,垂首说道:“是的,夫人,这也是一个原因。”他说得很低,低得几乎使第二个人无法听到,而且声音有点颤抖。 米语梦一声苦笑,道:“我很怀疑,而且敢断言,这不是原因之一,而是唯一的原因。我原想请教先生为什么不说出这唯一的原因,而反要另托他辞,但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将使先生难以答覆,所以,我改变了主意,以另一问题请教;请问先生,先生早已知道我与那赠箫人之关系,对不?” 在她意料中,眼前这位中年文士必然不能不点头,殊不料大谬不然,对方竟然微一摇头道:“不,我不知道,但从现在起,我开始有点明白了。”他这几句话答得很妙,妙得使这位诰命一品的明尹夫人,所采一步紧迫一步,剥茧抽丝的询问方式受到阻碍,徒劳无功,而不得不另觅途径。 米语梦淡淡一笑,道:“是早知抑或是现在方始有点明白,只怕只有先生一人清楚,我不愿也不敢多说,如今再请问先生,那赠箫人该是玉萧罗刹风暴拳姚晋鹏,不会错吧?” 这一句,他答得也妙,他说:“我只知道他确是姓姚,但却不知他是否即是夫人所云之姚晋鹏,更不知他是否是翡翠罗刹风暴拳,因为我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不愿多知恩怨纠结、动辄血腥的武林中事。” 米语梦淡淡一笑,极为平静地道:“先生既知他姓姚,想必是他亲口告诉先生的,那么,他另外还对先生说了些什么?”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他要我凭此一管翡翠找遍天下,寻访一位绝代巾帼,一位曾与他有过啮臂之盟的奇女子,茅??”有点激动,深注米语梦一眼,畏然住口不言。 但米语梦竟然显得异常平静,淡淡一笑,道:“我来为先生接下去,米语梦,可是?先生!那么,找到了她又将如何?” 商辛仁淡淡说道:“告诉她,不必为他苦守,另找终身寄托。”米语梦娇躯一阵轻颤,唯神情间依然很平静:“这一点,她早已做到了,而且,是在没有得到先生传话的五年前。但是,她不懂,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先生传话,而不自己对她说?” “很简单。”商辛仁唇边飞快地闪过一阵轻微抽搐,道:“他不能自己来,他更有不得已的苦衷,设非如此,谁不愿见自己心爱之人一面??”米语梦心中一阵酸痛,最后她到底又忍住了,仍是那么平静地淡淡说道:“我愿意听听他那不得已之苦衷。”商辛仁喃喃说道:“因为他身负重伤,命在旦夕,而且在他说完那些话 后,就带悲含恨而殁了。”米语梦想哭,但她却逼出了凄惨一笑,笑得令人心酸断肠:“什么时候?”商辛仁道:“就在不久以前。”“不久以前?五年前?”米语梦娇躯又起颤抖。“不!不是五年前,这不久以前只能说是一个月以前。”“你胡说!”米语梦一双柔荑紧扣漆椅扶手,突然失声。“夫人!在下 不敢!”商辛仁此刻已能保持平静,淡淡说道:“他的死期,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这话说得丝毫不差,米语梦无法不信,因为商辛仁是唯一在姚晋鹏临死 前,见过姚晋鹏的人。她,缓缓地垂下了螓首,默然不语。她的内心里,却是愧疚、痛苦更甚,良心无情地在谴责着她,在姚晋鹏 死后背誓忘盟他嫁,已然使她愧疚不安;五年来每每思及莫不羞愧难当,更何况那姚晋鹏的死才只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也就是说,姚晋鹏未死,她已做了明尹夫人,臂上齿痕宛然犹新,这叫她如何不愧恨痛苦欲绝? 唯一使她能支持躯壳,苟活至今,只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个原因只有她一人知道,她只准备告诉姚晋鹏,然而如今,她只有让它永埋心底,因为姚晋鹏确已撤手尘寰了。 她垂首默然。商辛仁这时却将一双异采闪烁的眸子偷偷地、紧紧地看着她,目光中包 含的意思无人能领会,除了米语梦,可惜,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看着她。他这么凝注着她,直到她抬起螓首,方始飞快地将目光挪开。她突然抬起螓首,妙目中射出两道冷电般光芒,苍白的脸庞上充满杀机,道:“你说他身负极重的内伤,显然这是夺去他生命的唯一原因,请告诉我, 他是怎么负伤的?” 商辛仁迟疑片刻,摇头说道:“夫人,很抱歉,这一点,我无以奉告。” 米语梦黛眉微挑,道:“怎么?” 商辛仁道:“他根本就没有将因何负伤之事告诉我,更不许我多问。” 米语梦突然站起:“我认为这绝不可能,我要为他复仇,希望先生据实相告。” 商辛仁突然很平静,他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夫人能为他复仇,我自愧无力之余,只有感佩!只是,夫人,他的性情夫人应该了解得比我清楚,他不愿因自己的事连累他人,也从来不肯让自己的事假手他人,纵然是关系最亲密的人。” “不错!他确是这般倔强。”米语梦微颔螓首,妙目如两把利刃,紧紧地盯住商辛仁,道:“看来先生了解他的程度并不下于我,我不明白双方相处没有几天,先生怎能了解他这般清楚?” 商辛仁神情一震,说道:“夫人,这个并不奇怪,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早已料到夫人必会替他复仇,而他又不愿误了夫人一生,所以他对致死原因始终未吐只字。” 他几次答话,均无懈可击,米语梦只有默然,只有在心里暗暗决定,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查明击伤姚晋鹏之人是谁!这不难,因为放眼宇内可能胜过这位已殁奇才者,寥寥无几,不过三数人而已,她要为他报仇雪恨,以减少一点对他的愧疚,良心的自责。 但是,她至此对她那近乎不可能的想法,仍抱着一线希望,她始终怀疑眼前这位中年文士,因为在这片刻交谈中,她发觉对方除了面貌轮廓外,举动、谈吐,也有点与她那心上人姚晋鹏相似。 除此,她还发觉对方似乎有意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透着一点怕意,尤其,偶尔在快得几近闪电般,她曾瞥见他那一双眸子中隐含着一种光采,这光采曾令她梦魂萦绕,深坠情网,不克自拔;她极熟悉,因为她曾和它朝夕相对,默默传递心曲。五年来,她一直梦寐难忘。然而,这光采却一露于这自称商辛仁的落魄文士一双眸子中。 有好几次,她几乎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想大胆地一诉,但每到那一刹那间,她又极力忍住了。因为,她没有绝对把握,她不能这般冒昧唐突,她是个已婚少妇,而且是诰命一品的明尹夫人,她虽不是世俗儿女、庸脂俗粉,但她却不能不顾着礼教的尊严、夫婿的颜面。 是故,她只有耐着性子等候,等候对方露出破绽,然而,对方始终应对得合情合理,而且天衣无缝,毫无矛盾可寻。 所以,她仍须多方设法套问,找寻对方那百密一疏的漏洞,面对着这位似乎充满机智的中年文士,她不知能否如愿以偿,但她要耐着性子试,绝不放松、更不放弃。 她,米语梦美目紧紧地盯住中年文士,道:“先生,除了这管千年寒翡翠外,我认为他另外还该托付先生交给我一件更重要的东西,一支玉麒麟,我和他的订情之物。” “玉麒麟?”商辛仁喃喃一会儿,点头道:“不错,夫人!他曾经提起过,但他并未将它交给我。” “是么?”米语梦道:“先生,这就有点不对了,他既肯托付传家之宝 的寒翡翠,似乎没有不把玉麒麟托付先生之理。” 商辛仁仍然很平静,道:“是的,夫人,我知道,我也曾这么想,不过,这也许因为他把玉麒麟视为他唯一爱物,不肯轻易交给别人,而要带着它长眠地下,永不分离吧!” 这些话,商辛仁似乎言出无心,米语梦听来却似字字如利刃,直透芳心,鲜血斑斑,但她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只该受冷嘲热讽,甚至希望有人当面骂她背盟忘誓,一刀一刀地劈死她,这些讽刺的话儿只有使她减少一点心内的羞愧、内疚。 是故她仍是淡淡一笑,道:“我也希望他能这么做,玉麒麟本是一对,我这里也有一管。可怜钗儿的命运与人同样悲惨,钗分人离,而且那一管更代替了我和孩子,那尚未见过他一面的可怜的孩子??”她声音颤抖,语不成声,余下的话儿化为串串晶莹断肠珠泪,缓缓地,她垂下螓首,唯她那眼角余光却未放松坐在对面的商辛仁! 商辛仁神情猛地一震,身形一颤,就要站起。刹那间,他又坐定,变得很平静,喃喃地道:“孩子?他还有孩子,是的,这孩子是够可怜??” 望着米语梦一声苦笑,接道:“夫人,我该死,我不该引得夫人更伤心,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夫人节哀,勿以泉下人为念,善自珍重,细心抚养两位这点骨血,那么他那泉下英灵也就含笑瞑目了。” 他开始时的有失镇定,都已落在米语梦眼内,她凄惨一笑,道:“是的,先生,我该谢谢你的提醒,我虽然身为人妇,却把那孩子取名雪松,只是,他未见孩子一面便与世长辞,实在叫人伤心??” 商辛仁身形倏起一阵颤抖,缓缓地垂下头去。 米语梦心中一阵激动,她几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仍不敢造次,美目盛射异采,道:“怎么?先生敢莫是不舒服么?”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啊!”了一声,猛然抬头,双眼已微现红意,忙道:”没有什么,夫人,不是,夫人,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昏,这是老毛病了。”显得有点语无伦次。 米语梦深注着他,蹙眉说道:“想必是先生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了,来人。” 屏风后,应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裣衽垂首,听候吩咐,米语梦吩咐道:“收拾听风轩,请商先生早些休息。”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这万万不可,我立刻就要告辞。” 米语梦淡笑说道:“先生一人出门在外,客栈之中,多有不便,千里奔波,为的是找米语梦,米语梦若不留先生盘桓两天,岂不要被人批评不通人情,不知礼数?” 商辛仁显得更急,道:“夫人好意,商辛仁心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能为夫人效劳,那是我无上荣幸,我看我还是回客栈的好,明日一早,我还有要事,急须离京,万请夫人??” 米语梦淡笑接道:“先生,无论你怎么说,我留你是留定了;晚上,我还有事要向先生请教,而且我觉得该让雪松见见你这位伯伯??”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方一迟疑,米语梦已挥手向青衣美婢道:“你去吧!请尹爷” 深注手足无措的商辛仁一眼:“先生请坐。” 商辛仁万般无奈,只得重又坐下,显得有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米语梦看在眼内,脑中电旋,淡淡一笑,道:“先生成家了么?”商辛仁呆了一呆,神魂不定地道:“谢夫人关怀,我父母弃世甚早,仕途失意,落魄终年,至今孑然一身,到处为家。” 米语梦微一点头道:“世上有几人能够得意,得意又能几日?先生不必挂怀,明尹公忙,我,胸无点墨,长子雪松,次女小梦,久疏教导,先生既无家室之累,我拟聘先生为长年西席,如此明氏后代既得蒙化育,先生又可免风霜之苦,一举两得,先生万勿推辞。”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我不学无术,只怕会贻误金玉,同时,我又流浪惯了,不习惯欠居一处,这万万不敢从命??”一阵豪迈大笑,屏风后转出了暴走圣尹明瑾瑜,道:“老弟,你又来了, 什么事万万不敢从命?”商辛仁施礼相迎,叫了一声:“尹爷。”米语梦微笑说道:“商先生学饱才高,我想为雪松、小梦聘他为长年西 席,不知尹爷的意思??”明瑾瑜惊喜大笑道:“这还用问我?你聘定的准是奇才。”米语梦道:“先别那么高兴,还要看你的面子如何呢?”明瑾瑜呆了一呆,道:“怎么?”米语梦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你不是听到他说什么万万不能从命 么?”明瑾瑜“哦!”了一声,转向商辛仁,尚未开口。商辛仁又自急急说道:“商辛仁不学无术,不敢赂误金玉,况且也流浪 惯了,万请尹爷成全。” 明瑾瑜庄容说道:“老弟,我是个粗人武夫,不会说话,也懂得太少,只知道坦诚对人、肝胆相照。老弟,我诚心交你这个朋友,暴走圣尹你莫去想他,你若看得起明瑾瑜,那么,你就不要推辞。”斩钉截铁,不失豪迈男儿英雄本色。 商辛仁听得暗自点头,但也更为着急,更加为难,略一沉吟,暗一咬牙,方待再行婉拒。 米语梦却已淡笑接道:“先生,这件事你不必急于答复,好在你要在这儿盘桓几天,过几天,略做考虑后再行答覆不迟,我以为先生该不会令明尹失望。” 商辛仁方自一声:“这??”“这什么?老弟。”明瑾瑜仰首大笑道,“粗人自有粗办法,听风轩已为你准备好啦,走,咱们瞧瞧去。”一把拉起商辛仁手腕,往后便拖。商辛仁臂如鸡肋,似乎弱不禁风,有挣扎之心,苦无挣扎之力,只好任由金刚般的暴走圣尹拖向屏风之后。米语梦望着两人背影消失;娇靥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刹那间,这丝微笑又被一片幽怨、凄楚、痛苦、激动的神色所掩。雪白晶莹的玉手,颤抖着拿起几上的翡翠,只那么一瞥,两串珠泪雨般坠落襟前。她泪眼对箫,喃喃道:“我不信我会看错,更不信你能再隐瞒下去,今晚我带了孩子来见你,孩子总是你的骨肉,你该不会不认??”她缓缓地行向屏风后面,手捧翡翠失神落魄,那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人不忍卒睹。那美好雪白的身影已消失在屏风后。 那凄恻气氛却依然滞留在这大厅中。 一钩上弦月又爬上蔚蓝的夜空。无言地伴着闪烁的群星。星月又再次地映入小楼下,那泓清澈的池水里。但!星月之旁却失去了昨夜那对相依偎的人影。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雪白人影,凭栏对月,吹出一缕如泣如诉的袅袅箫声。箫声随夜风荡漾飘扬,在今夜如此星月,这般情景,倍觉凄凉、动人。和箫声一块儿随夜风飘逝的,是那颗颗晶莹的清泪。泪珠涌自那双满含 幽怨、烟雾蒙蒙的美目,滑过那雪白冰凉如玉的面颊,自腮边滴落。这箫声、这情泪,心碎片片、寸断柔肠。伤心箫声,断肠人。都只为了古往今来,无人能解的一个“情”字。神力尹府盛宴方罢。暴走圣尹明瑾瑜酩酊大醉,小楼中酣睡不醒。听风轩中,烛影摇红,对灯独坐着那白衣文士商辛仁。他听到了箫声, 身形颤抖,泪如泉涌。唉!他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儿。读书人都有着一份傻气。是耶?非耶?只有他自己知道。再看那广大的庭院中,亭、台、楼、榭之旁,林木花丛之中,人影憧憧, 尽是些一色黑衣劲装的威猛大汉,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为什么?难道怕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跑掉不成。这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箫声越来越低,如一缕游丝,轻轻地滑过夜空。终于停在吹箫人儿的唇边。一刹那间,万籁俱寂,星月默然。只有轻微的声响来自树间,那是夜风拂动了枝叶。哪凭栏吹箫的雪白人影轻轻地飘回小楼,又轻轻地飘了出来。怀中多了一个粉装玉琢,酣睡未醒的幼童。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苹果般的小脸蛋,像极了那雪白人影之人。但那双入鬓剑眉,悬胆小鼻及那张充满倔强、高傲的小嘴儿,却不像神 力威尹明瑾瑜!雪白人影有如一缕淡烟,极其轻盈灵妙地越过那排朱栏,落向小楼之下, 又滑过漫回雕廊,消失在彼端尽头。转瞬间,又出现在听风轩的一排朱栏之内。轩内灯火摇曳,寂然无声。一只雪白晶莹的柔荑,带着轻微的颤抖,推开了听风轩那两扇未拴的长 门。突然,她愣住了。房内只有烛影空自摇曳,人,她想要见的人,白衣文士已不知去向。她急急地奔向桌前,以颤抖的心情、颤抖的双手,拿起了一张墨渍未干 的亲笔信和一支栩栩如生的玉麒麟。信上是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数行狂草:“紫凤有归,莫为情苦,人生百年,春梦一场,须看得开,看得破,来 去无痕,人箫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旁边还有数行小字:“得夫如此,尚复何憾?明尹人中英杰,胜过姚晋鹏百倍,望善抚一点 骨血,莫使泉下人长恨九幽。翡翠不祥之物,未敢留此,我已取去,谨以紫 凤钗留奉,望双凤合璧,祝相偕白首。商辛仁百拜”她心更碎,肠更断,呆立灯前,手抖、心颤、泪流。一阵喃喃语声滑自她那双失色的香唇:“商辛仁?伤心人?他是伤心人, 我早该想到了,但你可知我更断肠。从此天涯永相觅,务使紫凤飞成双??”那雪白美好的人影又轻轻地滑出听风轩,穿过雕廊,消失在夜色里。听风轩中一切如旧,只少了那支玉麒麟,那张令人心碎、肠断的茅涛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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