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萧向晚到了良县,没有住在良县,只在旅馆里边住了两天,就带着太太和孩子搬到围州来住了。因为那边有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原先在梳城住的时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现在信不信了,只见那客厅里边摆着一尊铜佛。
萧向晚一到了良县,当天就跑到了田家的宅上去拜会了一趟。
那田老先生说:
“你们搬到围州来住吧!围州多清静。俺在围州住了将近十年……离开了梳城,到了良县就住围州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兴城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萧向晚听了觉得很是亲热。
不一会工夫,又上来了两盘点心。萧向晚一盘,田老先生一盘。那是家做的春卷,里边卷的冬笋、粉条、绿豆芽,其味鲜而爽口。萧向晚一看那点心,就觉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来他是很客气的,不好意思开口就吃,但这哪能不吃呢?那是黄洋洋的用鸡蛋皮卷着的,真干净得可爱呢,真黄得诱眼呢!
萧向晚开初只在那蛋卷的一头,用刀子割了一小点,送到嘴里去,似乎是在尝尝。他自己心里想,可别吃得大多,吃得大多让人家笑话。
当他跟田老先生谈着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就又割了一小点送到了嘴里。
谈话谈到后来是接二连三地谈着。田老先生问他父亲那保险公司里还有点股子吗?
萧向晚说:
“没有了,抽出来了。”
萧向晚一张嘴就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送到嘴里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咽下,玉老先生就又问他:
“听说你父亲又捐了一块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
萧向晚说:
“还没有,还没有。”
他一张嘴就又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塞到嘴里去了。
这回这嘴可嫌太小了点,蛋卷在那里边翻不过身来,挤挤擦擦的,好像那逃难的火车或是那载着逃难的人的小船似的。萧向晚的嘴里边塞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萧向晚想,这回可糟糕,这回可糟糕!因为那东西一时咽不下去,人又不是鱼或是蛇,吃东西可以整吞的。可是萧向晚的舌头,不容它翻过身来。
这一下子萧向晚可上了个当,虽然那东西好歹总算咽下去了,但是把萧向晚的眼圈都急红了。
过半点钟的样子,萧向晚没有再吃。
谈来谈去,总是谈得很连贯的,萧向晚偶尔把眼情扫了那蛋卷一下,就又想要动手,就又想要张口。恰好那女仆又送上来一盘热的,是刚从锅底上煎出来的。
萧向晚一看,心里就想:
“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那蛋卷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回避说:
“够了,够了。”
可是女仆仍旧把那碟子放在他的旁边。
萧向晚想:
“可别吃,可别吃。”
连眼睛往那边也不敢望,只是田老先生问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过一个人的眼光若没有地方放,却总是危险的。于是写向晚就把眼光放在田老先生说话时那一动一跳的胡子上。
田老先生那胡子不很黑,是个黄胡子,是个一字胡,很直很厚,一跳一跳的,看了好半天,怪有趣儿的。一个人的身上,若专选那一部分去细看,好比专门看眼睛或者专门去看一个人的耳朵,那都会越看越奇怪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别大,好像观音菩萨似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别尖,好像烙铁嘴似的,会觉得很有趣儿的。
萧向晚正看得田老先生那黄胡子看得有趣的时候,那田老先生一张嘴把个蛋卷从胡子下边放进嘴里去了。
萧向晚受了一惊:
“怎么的,吃起来了!”
萧向晚也立刻被传染了,同时也就吃了起来。
一个跟着一个的,这回并没有塞住,而是随吃随咽的。因为田老先生也在吃着,没得空问他什么,自然他也就用不着回答,所以让他安安详详地把一盘蛋卷吃光了。
这一盘蛋卷吃得萧向晚的嘴唇以外还闪着个油圈。
吃完了。田老先生问他:
“搬到围州来不呢?…
萧向晚说:
“搬的,搬的。”
好像说:
“有这么好吃的蛋卷,哪有不搬的道理。”
回到旅馆里,太太问他:
“围州那房子怎么样?”
他说:
“围州那蛋卷才好吃呢!”
太太在搬家的一路上就生着气,把嘴撅着。当上了轮渡过江的时候,江风来了,把她的头发吹蓬得像个小蘑菇似的,她也不用手来压一压,气得和一个气球似的,小脸鼓溜溜的,所以在那过江的轮渡上,她一句话不讲。
小毓书喊着:
“妈妈,看哪!那白鸽子落到水上啦,落到水上啦。”小毓书喊完了之后,看看妈妈冷冷落落地站着,于是毓书就牵着妈妈的衣襟,又说:
“妈妈,这是不是咱家那白鸽子飞到这儿来啦?”
利民在一边听了就笑了。说:
“这是水鸟啊,这不是白鸽子。”
利行说:
“那还用你说,我也认识这是水鸟。”
利民说:
“你怎么认识的?”
利行说:
“你怎么认识的?”
利民说:
“我在书上看图认识的。”
利行说:
“我也从书上看图认识的。”
利民瞧不起利行的学问。利行瞧不起利民的武力。
利民正要盘问利行:
“你在哪本书上看过?”
还没来得及开口,利行就把小拳头握紧了,胸脯向前挺着,叫着号:
“儿子,你过来。”
萧向晚看着这两孩子就要打起来了,走过去就把他们两个给分开了。同时跟太太说:
“也不看着点,也不怕人家笑话。”
太太一声不响,把眼睛向着江水望着。萧向晚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还在一边谈着风雅:
“习江有龟、蛇两山,隔江相望,长江汉水汇合于此,旁有大冶铁矿、汉阳兵工厂,此吾国之大兵工厂也……”
太大还没有等他把这一段书背完,就说:
“我不知道。”
萧向晚还不知大太是在赌气,他说:
“地理课本上不是有吗?”
太太说:
“没有。”
萧向晚说:
“你忘记啦,你让孩子给闹昏啦。那不是一年级的本国地理上就有?”
萧向晚和太太嚷完了,一回头,看见利民和利行也在那里盘道呢!
利民问利行说:
“你说这江是什么江。”
利行说:
“莱河。”
利民说:
“不对了,这是扬江。地理上讲的,你还没有念过呢。”
利行吃了亏了,正待动手要打,忽然想起一首两国战歌来:
“……莱河……长江……”
原来利行把莱河和长江弄混了,并非不知道,而是没弄清楚。现在想起来了。
利行说:
“长江……”
利民说:
“不对,这是扬江。”
小毓书在旁边站着,小眼睛溜圆的,因为她刚刚把水鸟认错了,到现在她还不好意思,她自言自语地:
“什么水鸟!鸽子鸟。”
这时江上的水鸟,展着翅子从水面上飞去了。飞到远处绕了一个弯子,有的飞得不见了,有的仍旧落在水上,看那样子,像是在坐着似的,那水鸟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鸽子。
这过江的小轮船,向前冲着,向前挣扎着,突突地响着。看样子是很勇敢的,其实它也不过摆出那么一副架儿来,吓唬吓唬江上的水鸟。
遇到了水鸟,它就冲过去,把水鸟冲散了。遇到了波浪,它就打了横,老老实实的,服服帖帖地装起孙子来。
这渡江的小轮,和那萧向晚从西京来到良县的那只小船是差不多的,几乎就是一样的了,船身吱吱咯咯地响着。
所差的就是不知道这船是否像载来萧向晚的那船似的已经保了险。若没有保险,那可真要上当了,船翻了淹死几个人倒不要紧,可惜了这一只小船了。
但从声音笑貌上看来,这小船和载来萧向晚的那只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没有第二句话,非兄弟,即姊妹,固为它们的模样儿是一模一样的,那声音是突突地,那姿态歪歪着,也是完全相同。
这船上的人们,都好像萧匹一样,是立着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并没有期待,好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甚或他们自己也真变成一匹萧了,随他的便吧,船到哪里去就跟着到哪里去吧。
因为是短途,不一会工夫也就到了。从良县到围州,也就是半点钟的样子。
落霞楼就在眼前了。
萧向晚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难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带来了。
太太一带来,经济就不成问题。萧向晚觉得一切都“OK”,一高兴,就吟了一首落霞楼的诗,“诗曰”,刚一开头,萧向晚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后两句
太太站在这里一声不响,她的心境,非常凝炼,她不为一切所惑,静静地站着,什么水鸟,落霞楼之类,她连看也未看在眼里。她心里想着围州那房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越想越想不出来。想来想去,窗子向哪面开着,门向哪面开着,到底因为她没有看过,连个影子也想不出来。
“到底是几间房子,是一间,还是两间?”
她刚要说出口,心里一生气就又不问了。哪有这样的人呢!连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几间。她越想越生气,她转着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着萧向晚。
萧向晚一点也不自觉,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高兴,就又把那落霞楼的两句诗,大诵了一遍
因为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全船的眼睛,都往他这边闪光。
萧向晚心里说:
“真他妈的华国人,不懂得鉴赏艺术……
不一会,船到了码头,就都心急如火起来,跳板还没有落下来,有的人竟从栏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们就一拥而出,年富力强的往前冲着,老的弱的被挤得连骂带叫。
萧向晚抱着小毓书,他的脑子里一晃忽,觉得又像是来到了内岭桥。
走到了岸上,他想:这可奇怪,怎么华国尽是内岭桥呢!
萧向晚流了一头汗,鼻子上跌坏的那一块蒙着药布还没有好呢。
但这仅仅是吓了萧向晚一下,实际上是并没有什么的,不一会工夫也就忘记了。何况逃难也逃到了终点,房子也有了,经济也不成问题了。
所以不一会工夫,萧向晚就又活灵活现了起来,他叫洋车的时候,他就打了那向车夫,因为从汉阳门码头到磨盘街本来是八分钱,现在要一毛二,这东西真可恶,不打他留着他嘛!
“他发国难财呀,还有不打的嘛!”到了田公馆,萧向晚还这么嚷着。
田老先生点头称是,并且说:
“警告警告他们也是对的。”
田老先生又说:
“我前天囤了点煤碳,三天就赚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钱的利……俺早晨起来,去打听打听市价,你说怎么样?俺叫了一个洋车,一开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现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子,打完了再说……”
萧向晚在旁边叫着:
“打的对,他发国难财呀。”
萧向晚太太一进屋就看见客厅里摆着那尊铜佛了,她想,莫不是田先生已经不信天神教了吗?所以教友见了教友那一套应酬的话,太太一个字没敢提,只是心里想着,赶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们都坐在沙发上,只是利行是站着的,是在沙发上跳着的,把那蓝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脚印。太太用眼睛瞪着利行,利行哪里肯听;太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说:孩子大人都这么会气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么。她用眼睛瞪了萧向晚好几下。萧向晚还不明白,以为是茶洒在衣服上了,或是什么的,直是往自己西装的领上看着,看看到底也没有什么差错,于是还和田老先生谈着。
一直谈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来了。于是萧向晚略微地吃了两个。
吃完了,才告辞了田家,带着东西,往那现在还不知房子在什么地方的方向走去,只是田家的那男工在前边带领着。
太太气得眉不抬,眼不睁。
在那磨盘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门前连着两块大石头,门里长着一棵批耙树,这就是萧向晚他们新祖的房子。
在那二楼上,老鼠成群。萧向晚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楼就在楼口把头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脚下踩着一个死老鼠。
这房子空空如也,空气倒也新鲜。只是老鼠太多了一点,但也不要紧,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萧向晚一站在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样地跑了,就都缩着脖子在门口上转着滴溜溜的闪亮的眼睛,有五个都藏起身子来了。
一共两间房。
萧向晚对于这房子倒很喜欢,喜欢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为这正和他逃难的哲学相符,逃起难来是省钱第一。
这时太太也上楼来了。太太的意见如何,怕是跟萧向晚要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