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直到太太抚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林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到了旅馆里,太太打开行李一看,说:
“呀,阿亦,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萧向晚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夜萧向晚都是郁郁不乐的。
萧向晚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比起小林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床,床上挂着帐子,床板是棕绷的,带着弹性,比起小林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白又干净。
萧向晚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他的手在被边上摸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萧向晚听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的眼睛随时都充满着眼泪,好像在深思着似的。一会他的眼睛去看着床架,一会把眼睛直直地看着帐子顶。他的手也似乎无处可放的样子,不是摸着被边,就是拉着床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床架咚咚地响。
太太问他要茶吗?
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太把茶拿给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没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他与太太的相见,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他是快乐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实又空虚的。他的眼睛里边含满了眼泪,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泪就要流下来的。
太太问他:
“你来沛城的时候究竟带着多少钱的?”
萧向晚摇一摇头。
太太又说:
“父亲说你带着两百多块?”
萧向晚又摇一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说:
“若知道你真的没有带着多少钱,就是父亲不给,我若想一想办法也总可以给你寄一些的。”
萧向晚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满了眼泪。
太太连忙问他:
“那么你到底是带着多少?”
“没带多少,我到了沛城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听,连忙说: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电报地催。那三十元,过了三个月,可难为你怎么过来的?”
萧向晚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泪就从那笑着的眼睛里滚下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后把脸轻轻地压到枕头上去。那枕头上有一种芳香的气味,使他起了一种生疏的感觉,好像他离开了家已经几年了。人间的无限虐待,无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经尝遍了。
第二天早晨,萧向晚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登已港,就是西站。到内地去的唯一的火车站。(沛城通内地的火车,在两国战之后的两个月就只有西站了。因为南站、北站都已经沦为敌手了。)
萧向晚在卖票处问了票价,并问了五岁的孩子还是半票,还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西京,而后再从西京转良县。良县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不过这心事还没有和太太谈过,因为太太刚刚来到,好好让她在旅馆里休息两天,休息好了再谈也不晚。所以他还没有和太太说起。若是一谈,太太是没有不同意的。
萧向晚觉着太太这次地来,对待他比在家时好得多了,很温和的,而且也体贴得多。太太变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似的,是很温顺的,很有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良县,太太是不会不同意的。所以萧向晚先到车站上去打听一番。萧向晚想:
“万事要有个准备。”
他都打听好了,正在车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细地看一看,将来上火车的时候,省得临时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临时东撞西撞。
正在这时候,天空里就来了云国飞机。大家嚷着说云国飞机是来炸车站的。于是人们便往四下里跑。
萧向晚一听是真正的飞机的声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 跑。他还没能跑开几步,飞机就来在头顶上了,人们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侦察机一齐过去了,并没有扔炸弹。
但是站在远处往站台上看,那车站那里真像是蚂蚁翻锅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着。
萧向晚一直看到那些人们又都上了火车,一直看到车开。
他想不久他也将如此的,也将被这样拥挤的火车载到他没有去过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里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将要顺应着新的环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准的,新的就是困难的。
萧向晚看着那火车冒着烟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响。似乎那车子载得过于满了,好像要拉不动的样子。说不定要把那些逃难的人们拉到半路,拉到旷野荒郊上就把?嵌?侥抢锪耍?投?侥抢锊还芰恕?
萧向晚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许在等他吃饭呢!于是立刻喊了个黄包车,二十多分钟之后,他跑上旅馆的楼梯了。
太太端着一个脸盆从房间里出来,两只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晒台上清洗已经打过了肥皂的孩子们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来了,她也就没有去,又端着满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间里。
在房间里的三个孩子滚作一团。大孩子利民,贫血的脸色,小小的眼睛,和两个枣核似的,他穿着鞋在床上跳着。第二个孩子利行是个圆圆的小脸,长得和他的母亲一样,惟鼻子上整天挂鼻涕。第三个孩子就是毓书了,毓书是很好的。母亲也爱她,父亲也爱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岁,她非常之胖,看来和利行一般大,虽然利行比她大两岁。利行是五岁了。
利民是九岁了,利民这个孩子,在学堂里念书,专门被罚站。一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放就往厨房里跑,跑到厨房里先对妈妈说:
“妈,我今天没有罚站。”
妈妈赶忙就得说:
“好孩子真乖……要吃点什么呢?”
“要吃蛋炒饭!”
利民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喜欢吃蛋炒饭的。
妈妈问着他:
“蛋炒饭里愿意加一点葱花呢,还是愿意加一点虾米?”
利民说:
“妈,你说哪样好呢?葱花也要,虾米也要,好吗?”
“加虾米就不可以加葱花的。”妈妈说,“虾米是海里的,是海味。鸡蛋是鸡身上的,又是一种味道。鸡蛋和虾米就是两种味道了。若再加上葱花就是三种味道了。味道太多,就该荤气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只是鸡蛋炒虾米吧。”
利民抱在妈妈的腿上闹起来,好像三岁的小孩子似的,嘴里边卿卿咕咕地叨叨着,他一定要三样一道吃,
他说他不嫌荤气。
妈妈把他轻轻地推开一点说:
“好孩子,不要闹,妈给你切上一点火腿下放上,利民不就是喜欢火腿吗?”
妈妈在那被厨子已经切好了的、就上灶了的火腿丝上取出一撮来,用刀在菜墩上切着。利民在妈妈旁边站着,还指挥着妈妈切得碎一点,让妈妈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时候,利民也是在旁边看着,他说:
“妈,多加点猪油,猪油香啦!”
妈妈就拿铁勺子在猪油罐子里调上了半铁勺子。因为猪油放的过多,那饭亮得和珍珠似的,一颗一颗的。
若是妈妈不在家里,利民是不吃蛋炒饭的。厨子炒的饭不香,厨子并不像妈那样听话,让他加多少猪油他就加多少。厨子是不听利民的话的,厨子炒起蛋炒饭来,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规的。利民不敢到旁边去胡闹。厨子瞪着眼睛把铁勺子一刮拉,利民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只喜欢妈妈给他炒的饭。
利民差不多连一点青菜也不吃,只吃蛋炒饭就够了。
蛋炒饭是很难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绝对地吃不得。牙齿不好的人也绝对地吃不得。米饭本来就是难以消化的,又加上那么许多猪油,油是最障碍胃的。
当利民六岁的时候,正是他脱换牙齿的时候。他的牙虽然任何东西都不能嚼了,但他仍是每顿吃蛋炒饭。饭粒吞到嘴里,不嚼是咽不下去的、母亲看他很可怜,就给他泡上一点汤,而后拿了一个调匙,一匙一匙的,妈妈帮着孩子把囫囵的饭粒整吞到利民的肚子去。妈妈的嘴里还不住他说着:
“真可怜了我的利民了。多泡一点汤吧,好不好?”
利民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妈妈常常偷着把泻盐给他吃。
为什么她要愉着给呢?就因为祖父是不信什么药的,祖父就信主天神,不管谁患了病,都不准吃药,专门让到上帝面前去祷告。同时也因为利民的父亲也是不信药的,孩子们一生了病,就买饼干给他们吃。
所以每当利民吃起药来的时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泻盐,那泻盐的盒子都是利民自己放着,就是妈妈偶尔要用一点泻盐的时候也还得向利民去讨。利民是爱药的,这一点他并不像祖父那样只相信上帝,也不像父亲那样一病了就买饼干。
利民因为胃病的关系,虽然今年是九岁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利行是看不起哥哥的,亲戚朋友见了,都赞美利行,都说利行赶上哥哥了。利行的腿比哥哥的腿还粗。因为利行在观念上不承认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利民打仗,他把利民按倒在地上,而后骑在他的身上,让利民讨饶,他才放开他,让利民叫他将军,他才肯放开他。
就是他们两个同时吃一样的饭,只要把饭从大锅里一装到饭碗里,利行就要先加以拣选的,他先选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才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听他的话,上去先动手拿了一碗,他会立刻过去把饭碗抢过来摔到地上,把饭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远是让着他。
母亲看了也是招呼着利民:
“利民到妈这里来……”
而后小声地在利民的耳朵上说:
“等一会妈给你做蛋炒饭吃,不给利行。”
所以利民是跟妈妈最好的。
利民在学堂,先生发下来的数学题目,都是拿到家里妈妈给作的。妈妈也总是可怜利民的。利民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妈妈怕他累着,常常帮他一点忙,就连每个礼拜六的那一点钟的手工课,利民也都是先在空里让妈妈替他用颜色纸把先生说定的那几样塔、车子、莲花,都预先折好了的,然后放在书包里。等到在课堂上,真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时候,利民就只得手下按着一张纸,假装着折来折去。先生一走远,他就停下来。先生一走到旁边,他就很忙碌地比划着。一直就这样挨到下课为止。一打了下课铃,利民从椅子上跳起来,赶忙把妈妈做好的塔或车子送上去,送到先生的旁边。
这一点钟手工课,比一天都长,在利民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课一下来之后,把利民困得连打呵欠带流眼泪。
先生站在讲台上粗粗地把学生交上来的成绩,看了一遍。
利民这时候是非常惊心的,就怕先生看出来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利民在学堂里边养成了很胆小的习惯。先生在讲台上讲书,忽然声音打了一点,利民就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是罚他的站。就是在院子里散步,同学从后边来拍他一下肩膀,利民也吓得一哆嗦,以为又是同学来打他。
利民是很神经质的,聪明又机警。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萧向晚一样。
利民是很喜欢犯罪的,他守候在厨房里看着妈妈给他炒饭。那老厨子一出了厨房,利民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瓜上摸了一会。老厨子转身就回来了,利民吓得脸色发白。老厨子不在时,利民伸手抓了一把白菜丝放在嘴里嚼着。别人或者以为利民是最喜欢吃白菜。其实不然,等吃饭时,摆到桌子上来,利民连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面就说过,利民只吃蛋炒饭,青菜他是一点也不喜欢的。
利民一个人单独的时候,他总是要翻一翻别人的东西。在学堂里,他若来得最早,他总偷着打开别人的书桌看看,碎纸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不看却不成,只剩他一个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里,妈妈、爸爸都不在家,利行也不在的时候,他就打开抽屉,开了挂衣箱,碰到刀子、剪子之类,拿在手里,往桌子边上,或椅子腿上削着。碰到了花丝线或者什么的,就拿在手里揉做一团。他也明知道衣箱里是没有他可以拿出来玩的东西,但是他不能不乱翻一阵,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翻做什么呢?等一会妈妈、爸爸回来,不就翻不着了吗?不就是不许翻了吗?
他若碰到了利行的书包,利行若不在旁边,他非给他打开不可。他要看看他当着利行的面而看不到的东西。其实他每次打开一看,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但是不让他打开可不成,利行不是不在旁边吗?不在旁边偷着看看有什么要紧?
只有对付小毓书,利民不用十分的费心思,他从来用不着愉着看她的东西,因为毓书太小,很容易上当。利民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时,他要小毓书的,他只说:
“毓书,毓书你看棚顶上飞着个蝴蝶。”
就趁着毓书往棚顶上一看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给抓去了一大半。
本来棚顶上是没有什么蝴蝶的,毓书上当了。
到后来,毓书稍微大了一点,她发现了哥哥欺负她的手法了,所以每当她吃东西的时候,只要利民从她的旁边一过,她就赶快把东西按住,叫着:
“妈,利民来啦!”
好像利民是个猫似的,妹妹很怕他。
利民在家里的地位是厨子恨他,妈妈可怜他,利行打他,妹妹怕他。
在学堂里,每天被罚站。
萧向晚的长子是如此的一个孩子。
萧向晚的第二个儿子利行,他的性格可与萧向晚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他勇敢,好像个雄赳赳的武士,走起路来,拍着胸膛;说起话来,伸着大拇指;眼睛是往前直视的,好像小牛的眼睛。他长着焦黄的头发。祖父最喜欢他,说他的头发是宁国孩子的头发,是金丝发。
《修意录》上描写着的金丝发是多么美丽,将来利行长大了该娶个什么样的太太呢?祖父常常说:
“我们利行将来得娶个宁国太太。”
利行才五岁,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得出来祖父的眼光和声音都是很爱他的。于是他就点了点头。看了利行这样做,全家的人都笑了起来。
利行是幼稚园的学生,每天由罗妈陪着去,陪着回来。
就是在草地上玩的时候,罗妈也是一分钟不敢离开他,一离开他,他就动手打别的孩子,就像在家里边打利民那个样子。有时他把别的孩按倒了,坐在人家的身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总之,他不管是谁,他一不高兴,动手就打,有一天他打破了一个小女孩子的鼻子,流了不少的血。
回到家里,罗妈向祖母说,利行在学堂里打破了人家的鼻子。
祖父听到了,而很高兴他说:
“男孩子是要能打的呀!将来利行一定会当官的。”
到了晚上,被打破鼻子那个孩子的母亲来了,说她孩子的鼻子发炎了,有些肿起来了,来与他们商量一下,是否要上医院的。
利行的祖父一听,连忙说:
“不用,不用,用不着,用不着。上帝是能医好一切灾祸的神灵。 ”
于是祖父跪到上帝那儿,他虔诚地为那打破鼻子的孩子祷告了一阵。
而后站起来问那个母亲:
“你也是信奉上帝的人吗?”
她回说:“不是。”
“怪不得的,你的孩子的鼻子容易流血,那就是因为你不信奉上帝的缘故。不信奉上帝的人的灾祸就特别多。”
祖父向那母亲传了半天教,而后那母亲退出去了。
祖母看那女人很穷,想要向她布施一点什么,何况利行又打了人家,而祖父不许,就任着她下楼去了。
这时利行从妈妈那屋走来了,祖父见了利行,并没有问他一问,在学堂里为什么打破了人?只说:
“利行,这小英雄,你将来长大做什么呢?”
利行拉着祖父的胡子说:
“长大当官。”
一说之间,就把祖父的胡子给撕下来好几根。
祖父笑着,感叹着:
“这孩子真不得了,还没当官呢,就拔了爷爷的胡子;若真当了官,……还他妈的……”
利行已经爬到祖父的膝盖上来,坐在那里了,而且得意洋洋地在拍着手。
来了客人,祖父第一先把利行叫过去。第一句话就问他:
“利行长大了做什么?”
利行说:
“长大做官。”
所来的客人,都要赞美利行一番。说利行长的虎头虎脑,耳大眉直,一看这孩子就是富贵之相,非是一名武将不可。一定的,这孩子从小就不凡,看他有一身的劲,真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孩子。看他的下额多么宽,脑盖多么鼓,眼睛多么亮。将来不是关公也是岳飞。
现在听到这五岁的孩子自己说长大了做官,大家都笑了。尤其是祖父笑得最得意,他自己用手理着胡子,好像很自信的,觉得别人对于利行的赞词并不过火。
其实利行如果单独地自己走在萧路上,别人绝对看不出来这个名叫利行的孩子将来必得当官不可。不但在马路上,没有人过来赞美他,就是在幼稚园里面,也没有受到特别的夸赞,不但没有人特别的赞许他,有时竟或遭到特别评判。说萧利行这孩子野蛮,说这孩子凶横,说他很难教育,说他娇惯成性,将来是很危险的。
现在把对于利行好的评语和坏的评语来对照一下,真是相差太远,不伦不类。
利行在祖父面前,本是一位高官大员;一离开了祖父,人家就要说他是流氓无赖了。
利行之所以了不起,现在来证明,完全是祖父的关系。
祖父并没有逼着那些所来的客人,必得人人赞美他的孙儿,祖父并没有这么做,而是那些人们自己甘心愿意这么做。好像那些来的客人都是相面专家,一看就看出来萧老先生的孙儿是与众不同的。好像来到萧家的客人,都在某一个时期在街上摆过相面的摊子的,似乎他们做过那种生意。不但相法高明,口头上也非常熟练,使萧老先生听了非常之舒服。
但其中也有相术不佳的。利民在华国人普遍的眼光里,长得并不算是福相。可是也有一位朋友,他早年在德国留过学,现在是教友会的董事。他是依据着科学的方法来推算的,他推算将来利民也是一个官。
这个多少使萧老先生有些不高兴,并不是自己的孙儿都当了官萧向晚的父亲就不高兴的,而是那个教友会的董事说的不对。
利民长的本来是枣核眼睛,那人硬说枣核眼睛是富贵之相。这显然不对,若枣核眼睛也是富贵之相,那么龙眼、虎眼,像利行的大眼睛该是什么之相了呢?这显然不对。
总之萧老先生不大喜欢他这科学的推算方法。
所以那个人白费了一片苦心,上了一个当,本来他是打算讨萧老先生的欢心的,设一个科学推算法,说他的孙儿个个都当官。没想到,萧老先生并不怎样起劲。于是他也随着大流,和别人一样回过头来说利行是真正出人头地的面相。他说:
“利行好比国良手下的争易,而利民则是争华,一文一武,将来都是了不起的,不过,文官总不如武官。利民长得细小,将来定是个文官。而利行将来不是国良就是李江。”
说着顺手在利行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利行是不喜欢别人捉弄他的,他向那人踢了一脚。那人又说:
“看利行这英雄气概,真是不可一世,还是利行顶了不起,利行真是比利民有气派。利行将来是最大的大官,可惜现在没有了皇帝,不然,利行非做皇帝不可。看利行这眼睛就是龙眼,长的是真龙天子的相貌。”
利行的祖父听了这一番话,脸上露出来了喜色。那个人一看,这话是说对了,于是才放下心来,端起茶杯来吃了一口茶。
他说话说的太多了,觉得喉咙干得很,这一口茶吃下去,才觉得舒服一些。关于利行,也就这样简单的介绍了一番。
毓书不打算在这里介绍了。因为她一生下来就是很好的孩子,没有什么特性,不像她的二位哥哥那样,一个是胆小的,一个是凶横的;一个强的,一个弱的。而毓书则不然,她既不像利民那样胆小,又不像利行那样无法无天。她的性格是站在她的二位哥哥的中间。她不十分像她的母亲,因为母亲的性格和利行是属于一个系统的。她也不十分像她的父亲,因为父亲的脾气是和利民最相像的。
以上所写的关于利行、利民的生活,那都是在梳城家里边的情形。现在利行、利民和毓书都随着妈妈来到沛城了。
萧向晚只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现在都聚在这旅馆的房间里。
前边说过,萧向晚是从西车站回来。他一上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的太太。太太弄得满手肥皂沫,同时她手里端着的那个脸盆,也满盆都是漂漂涨涨的肥皂沫。
等他一进了旅馆的房间,他第一眼就看见他的三个孩子滚在一起。是在床上翻着,好像要把床闹翻了的样子,铁床吱吱地响,床帐哆哆嗦嗦地在发抖。枕头、被子都撕满了一床,三个孩子正在吱吱咯咯地连嚷带叫地笑着,你把我打倒了,我又把你压过去,真是好像发疯的一样。萧向晚大声地招呼了一下:
“你们是在干什么?”
利民第一个从床上跑下来,畏畏缩缩地跑到椅子上坐下来了。而毓书虽然仍是坐在床上,也已经停止了呼叫和翻滚。
惟有利行,他是一点也没有理会爸爸的号令,他仍是举起枕头来,用枕头打着毓书的头。
毓书逃下床去了,没有被打着。
于是利行又拿了另外的一只枕头向坐在椅子上的利民打去。利行这孩子也太不成样子了。萧向晚于是用了更大的声音招呼了他一声:
“利行,你这东西,你是干什么!”
萧向晚的声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利民吓得一哆嗦。
可是利行这孩子真是顽皮到顶了,他不但对于父亲没恐惧,反而耍闹起来。他从床上跑下来,抱住了父亲的大腿不放。萧向晚从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利行和猴子似的挂住了萧向晚的腿不放。利行仿佛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疯子似的,他把背脊反躬着,同时哈哈地笑着。
萧向晚讨厌极了,从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为利行的母亲是站在旁边的,萧向晚多少有一点怕他的太太。萧向晚没有办法,想抬起腿来就走,而利行正抱着他的腿,使他迈不开步。
太太看了他觉得非常可笑,就在一边格格地笑。
利行看见妈妈也在旁边笑,就更得意起来了,用鞋底登着萧向晚的裤子。
这使萧向晚更不能忍耐了,他大声地说:
“真他妈的……”
他差一点没有说出来“真他妈的华国人”。他说了半句,他勉强地收住了。
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来。这若是在平常,萧向晚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来的。而现在没有,现在是在难中。在难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谅的,于是萧向晚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像他也在笑着别人似的,笑得非常开心。
到了晚上,萧向晚才和太太细细地谈起来。今后将走哪条路呢?据萧向晚想,在沛城蹲着是不可以的,将来早晚宁国是要把租界交给云国人的,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到那时候再逃怕要来不及了。是先到西京再转良县呢?还是一下子就到吴州去?吴州有朋友,是做中学校长的,到了他那里,可以找到一个教员的职位。不然就到良县去,良县有父亲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帮忙的。
其实也用不着帮什么忙,现在太太已经带来了钱,有了钱朋友也不会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办,不成问题。
不过太太主张去吴州,主张能够找到一位教员来做最好,一个月能有百八十块钱的进款最好。而萧向晚则主张去良县,因为他想,良县将来必有很多熟人,大家一起多热闹,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良县去了,还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吴州的,则没有听说过,所以萧向晚是不愿意去吴州的。
因为这一点,他跟大太微微有一点争吵。也算不了什么争吵,不过两人辩论了几句。
没有什么结果,把这问题也就放下了。萧向晚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认真,固为大太究竟带来了多少钱,还没有拿出来。钱没拿出来之前,先不要和大大的意见太相差。若那么一来,怕是她的钱就不拿出来了。所以萧向晚说:
“去吴州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着,沉着才不能够出乱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觉吧!明天再谈。”
萧向晚说完了,又问了太太在梳城的时候看电影没有。
沛城的影戏院以属艺园为最好,在离开沛城以前,要带太太去看一看的。又问太太今天累着没有,并且用手拉着被边给太太盖了一盖。
这一天晚上,萧向晚和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这问题又继续着开始谈论。因为不能不紧接着谈论,眼看着沛城有许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来越多。萧向晚本想使太太安静几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劳苦一直没有休息过来,若再接着用一些问题烦乱她,或是接着就让她再坐火车,怕是她脾气发躁,而要把事情弄坏了。但事实上不快及早决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车要断了。等小云国切断了火车线,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于是早晨一起来就和太太开始谈起来。
太太仍是坚持着昨天的意见,主张到吴州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论,到吴州去,这样好,那样好的,好像只有吴州是可以去的,别的地方用不着考虑,简直是去不得的样子。
萧向晚一提去良县,太太连言也不搭,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的嘴里还是说:
“去吴州,吴州。”
萧向晚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偏说出吴州能够找到教员做呢?太太本来是最喜欢钱的,一看到了钱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钱就不用想从她的手里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当初若不提“吴州”这两字有多么好,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上的当嘛!这是什么?
萧向晚气着向自己的内心说:
“简直发昏了,简直发昏了。真他妈的!”
萧向晚在旅馆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吴州”这两个字该多好!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到西京,从西京坐船就到良县了。现在这不是无事找事吗?他说: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来的时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时候,也或者太太因为不同意他,而要带着孩子再回梳城去也说不定的时候。
太太不把钱交出来始终是靠不住的。
萧向晚在房间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发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太太。并且要走也就该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迟早不是也得走吗?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样对太太谈起呢?太太不是已经生气了吗?不是已经在那儿不出声了吗?
萧向晚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气的,她的小嘴好像个樱桃似的,她的两腮鼓得好像个小馒头似的。她一声不出的,手里折着孩子们的衣裳。萧向晚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气了。萧向晚下楼就跑了。
跑出旅馆来,在大街上站着。
满街都是人,电车,汽车,黄包车。因为他们住的这旅馆差不多和住在四萧路上的旅馆一样,这条街吵闹得不得了。还有些搬家的,从战争一起,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没有搬完的,现在还在搬来搬去。箱笼包裹,孩子女人,有的从英租界搬到华协街,有的从华协街搬到英租界。还有的从亲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从朋友的地方搬回亲戚的地方。还有的从这条街上搬到另一条街上,过了没有多久再从另一条街上搬回来。好像他们搬来搬去也总搬不到一个适当的地方。
萧向晚站在街上一看,他说:
“你们搬来搬去地乱搬一阵,你们总舍不得离开这沛城。看着吧,有一天云国人打到租界上来,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到那时候,你们又要手足无措你们又要号陶大叫,你们又要发疯地乱跑。可是跑了半天,你们是万万跑不出去的,你们将要妻离子散地死在云国人的刀枪下边。你们这些愚人,你们万事没有个准备,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
萧向晚不但看见别人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是正没有办法的时候。
萧向晚想:
“太太说是去吴州,说不定这也是假话,怕是她哪里也不去,而仍是要回梳城的吧!不然她带来的钱怎么不拿出来?就是不拿出来,怎么连个数目也不说!她到底是带来钱没有呢?难道说她并没有带钱吗?”
萧向晚越想越有点危险:
“难道一个太太和三个孩子,今后都让我养活着她们吗?
萧向晚一想到这里觉得很恐怖:
“这可办不到,这可办不到。”
若打算让他养活她们,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会有的事情,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一点可能性也没有的事情,萧向晚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萧向晚在街上徘徊着,越徘徊越觉得不好。让事情这样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馆里,他想一上楼,直接了当地就和太太说:
“你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把钱拿出来,我们立刻规划一下,该走就走吧,沛城是不好多住的。”
可是当他一走进房间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脸色,使他一看了就觉得不大好。他想要说的话,几次来到嘴边上都没敢说。萧向晚在地板上绕着圈,绕了三四个圈,到底也没敢说。
他看样子说了是不大好的,一说太太一定要发脾气。因为太太是爱钱如命的,如果一问她究竟带来了多少钱,似乎他要把钱拿过来的样子。太太一听就非发脾气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个脾气,这个脾气最不好,就是无论她跟谁怎样好,若一动钱,那就没事。萧泊乐深深理解太太这一点。所以他千思百虑,不敢开口就问。虽然他恨不能立刻离开沛城,好像有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似的,好像有火烧着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说,他想还是再等一两天吧。萧向晚把他满心事情就这样压着。夜里睡觉的时候,萧向晚打着咳声,长出着气,表现得非常感伤。
他的太太是见惯了他这个样子的,以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萧向晚的善于悲哀,太太是全然晓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萧向晚的一举一动太太都明白他这举动是为的什么。甚至于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只在那里刚一张嘴,她就晓得他将要说什么,或是向她要钱,或是做什么。是凡萧向晚的一举一动,太太都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换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里,压出了褶子来,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说让太太熨衣裳,他先说:
“穿西装就是麻烦,没有穿华国衣裳好,华国衣裳出了点褶子不要紧,可是西装就不行了。”
他这话若不是让他太太听了,若让别人听了,别人定要以为萧向晚是要穿华国衣裳而不穿西装了。其实这样以为是不对的。
他的太太一听他的话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给他熨西装。
他的太太赶快取出电熨斗来,给他把西装熨好了。
还有萧向晚要穿皮鞋的时候,一看皮鞋好久没有擦鞋油了。就说:
“黄皮鞋,没有黑皮鞋好,黄皮鞋太久不擦油就会变色的。而 黑皮鞋则不然,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这话,使人听来以为萧向晚从此不再买黄皮鞋,而专门买黑皮鞋来穿似的。其实不然,他是让他太太来擦皮鞋。
还有萧向晚夏天里从街上回来,一进屋总是大喊着:
“这天真热,热的人上喘,热的人口干舌燥。”
接着说话的一般规律,就该说,口干舌燥,往下再说,就该说要喝点水了。而萧向晚不然,他的说话法,与众不同。他说:
“热的口干舌燥,真他妈的夏天真热。
太太一听他这话就得赶快给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大骂一顿。(并不是太太对萧向晚很殷勤,而是听起他那一套罗里罗唆的话很讨厌。)太太若再不给他倒水,他就要骂起来没有完。这几天的夜里,萧向晚和太太睡在旅馆的房间里,萧向晚一翻身就从鼻子哼着长气。萧向晚是很擅长悲哀的,太太是很晓得的,太太也就不足为奇,以为又是他在外边看见了什么风景,或是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使他悲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