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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世芳华
   白天,武阳在集上一家酒坊里作工,晚上回到神仙祠,直到起更之前,都是随着云剑进修剑艺身法的时间;每日收工之后,武阳从没忘过替他这位谭唔叔捎点吃食回去,而人在酒坊干活,大酒缸里的二锅头酒尾便经常能弄上个半斤八两的,拿只瓷罐盛着揣在怀中,待到云剑品尝的辰光,酒还是温乎乎的呢。   就这样的日子,一晃眼已经过了三年,三年期间,爷儿俩的情份越来越深,彼此在精神上也都找到了依恃与寄托,他们不止像师徒,更像是父子,尤其是武阳,这三年里,他获得了前二十七年生命中从不曾获得的温馨及关爱,他常常冥思回想——一段平凡的际遇,一点出自本能的同情心,一个不起眼的老伯,串连起来竟就是另一个人生,另一个原本与他毫无关联可能的人生,世事难料,真个无常。   千多个日子以来,云剑已经将他能以传授的技艺完全教给武阳,武阳学得用心,练得勤奋,整日价除了睡觉时间之外,几乎连工作的时候都在寻思着剑式上的变化,揣摹着气劲运行的配合,他也终于明白以前所学的那些功夫是多么笨拙,是多么粗陋得微不足道,如今他才相信,剑是活的,是有灵性的,只要你试图与它相通,自己心意的转动,也就是剑的反应了。   酒坊的活儿,武阳干的是打杂,从扛高梁、挖新窖,加酒曲子和水,到开窖出酒入缸送货,整批零售全沾得有份,他很卖力的工作,因为这不只是赚钱养活他与云剑两个人,粗重的活儿,亦未尝不是锻炼他的筋骨,磨砺他的体魄,三年以后,他自觉比早昔强健得多,也灵使得多;上三十的岁数,饱经风霜吹打的面孔无形中都变得恁般世故达练了。   生活里依然脱离不开贫穷,但却贫得安逸,穷的爽朗;一壶老酒够他爷儿俩对酌半宿,四两花生亦吃得津津有味,偶尔打条野狗炖上一满锅,挖把山芹也能凑合一顿,两人间没有隔阂,没有隐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云剑只在一桩事上毫不苟且,要求严谨——就是武阳练功的进度,对千武阳艺业的督促,他不但百般挑剔,再三苛责,更时时暴跳如雷,几若狮虎,他说过,就是逼,也要将武阳逼成一个出色的剑客!   武阳自然能深深体悟云剑的一片苦心,所以他益加下狠的学、拼命的练,睡梦中的吃语,都往往在呢哺些心法口诀??   又是寒冬。   又在飘雪。   神仙祠的神案前生着一盆熊熊炭火,虽说这座小殿是一片残破,四面通风,但有这盆火总比没有这盆火要强,就三分暖意,也一样暖到人心。   云剑与武阳面朝面的隔着火盆对坐,屁股下各垫着一只棉蒲团,身上各披着一件旧毛氅,每人面前还有一把酒壶加酒盅,另配四小碟下酒干果,亦是一分为二;瞧这光景,小日子过得挺不错啦。   瞅着沉默中的武阳呵呵一笑,云剑道:   “你在想什么,武阳?”   武阳将视线从红通通的炭火上收回,先侧过身为云剑斟了杯酒,自己也斟满了酒,才低缓的道:   “我在想,时间过得真快,自从跟随谭唔叔你来到这片神仙祠,一转眼已有三年多了。   三年光阴,弹指即逝,人这一生,又是何其短促??”   云剑举起酒盅,浅辍了一口,吁着气道:   “可不是,一天这么快,一年这么快,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快;回想我髻龄稚时,那爬树头捏泥人的辰光,仿若就是前几天的事,猛醒觉却过去一甲子有多啦,人生七十古来稀,武阳,过了今年,我也算登了高寿!”   武阳笑得十分感慨:“谭唔叔八十岁学吹鼓手,还有二十年好光景,我呢?已达而立之时,却仍一筹莫展,混不出半点名堂,这昂藏七尺之躯,想想未免羞惭!”   又喝了口酒,云剑微笑道:   “不要这么说,孩子,这几年你并没有白活,这几年的根基,就是你一世做人的凭借,你出头的日子就到了,等你闯出局面,替我了却心愿之后,不但你过得痛快,我这老不死亦少不得叨你的光,跟你享几年晚福!”   双眼一亮,武阳道:   “谭唔叔的意思是——?”   点点头,云剑凝重的道:   “我们从一顿饭而结缘,我要报答你的不是那顿有形的区区饭食,乃是你那一颗善良的心,一份发乎自然的悲悯,武阳,三千红尘,涛涛人流,在世态如此炎凉的今天,能保持宽仁敦厚的胸怀,将慈爱分赠予需要之人,这样的善士,目前已经少之又少,但心存仁厚的人有福了,武阳,我的意思是说,从明天开始,你就要用我之所传,你之所学,到外面打一片江山,立下铁挣挣的万字!”   这一刻的到来,是武阳早已暗中期待,且向住已久的,海阔天空的世界,鸟飞鱼跃的河山,蕴藏着多少妙异,展现着无比美景,那里便是未来,便是希望,便是至高的憧憬,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具备了开创形势的本领、奠定根基的才艺,现在,云剑明白证实了他的顾虑已属多余,他可以出去闯了,真正的准备着扬眉吐气!   凝视武阳脸上神色的变化,云剑又以少有的深沉语气道:   “武阳,你千万要记住我的一番忠告——切莫把江湖事看得过于单纯简易,便休将人心估量得那般真挚和善;天下没有理所当然的道理,也缺乏公平分明的原则,遇上问题,要多方考量,正反寻思,不可情感用事,贸然而   为,该怎么做,全在方寸之间,务必慎谋,始能判断!”用心听着,武阳颔首道: “我会记住谭唔叔的话,遇人遇事,不可一厢情愿,不能大过天真,要多   想多衡量,才不致吃亏上当??”云剑缓缓的道: “不错,世问事往往诡异险恶,错综复杂,我们无法一一言明或是亲身   经验,有的犯了疏失,尚有挽救的机会,有的事则一生只能错上一道,一遭错了,便永无回头之日,因应之道,但凭个人的体认颖悟,武阳,你要多多谨慎!”   武阳回味着云剑的忠言,不觉背脊上微微泛寒,先时的豪兴大减:“谭唔叔,人心世道,果真这般可怕?若是如此,还不如在这片破祠堂里一辈子陪侍谭唔叔,生活虽然清昔,却是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犯得上去和那些不相干的牛鬼蛇神钩心斗角,白伤脑筋?”   哧哧笑了,云剑道:   “你也不用过于担忧,凡事总有正反两面,歹人歹事不少,好人好事也多,世间充满邪恶冷酷,亦未尝没有处处温暖,如何分判,就在你自己了;武阳,世故练达是人学来的,看来想来听来的,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原则,你要细心揣摩;如果说我样样精到,事事明白,不成了诸葛神算?我没有那等道行,否则,当年也不会吃恁大的亏了!”   武阳苦涩的道: “我一向心眼直,怕玩不过外头那些王八蟹子盖??”云剑摇头道: “别这么没出息,人往高处走,水才向低处流,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酒   坊里打杂,我也不甘将这把老骨头埋葬于此!武阳,人生尚有诸般美好,能   否享爱得到,就全指望你了!”无可奈何的摊摊手,武阳勉强的道: “好吧,我便出去闯上一闯,假如不试一试,我也不会认命;但是谭唔叔,   话先说在前头,我若委实闯不出名堂,你可不能怪我,横竖咱们有祠堂住着,   我在酒坊干活,好歹也够爷儿俩嚼谷兔受冷冻饥寒!”云剑一仰脖子干了酒,盆火映着他一张老脸,平添一抹红光: “卯起来干,小子,你绝对能够成器,我人虽老耄,一双招子尚未昏花,   他娘铁杆都能磨成针,我还磨不成你这块材料?”武阳干笑着: “只不知我目前这点玩艺,算不算成材?”云剑站起身来,走到左侧窗下的墙脚,嘴里念着数,踏着地面残破   的灰色方砖,一步一步朝横走,当他数到第二十九的时候,双足立定,弯下腰去掀起方砖,在散碎的砖块移去之后,现露出一块木板来,他又将木板抽开,下面赫然是一个窄长的浅穴,他冲着武阳神秘兮兮的一笑,伸手从浅穴里摸出一只黑油布裹卷——轻拂着裹卷上沾附的尘灰,这位老谭唔叔竟像奉圣旨一样把油布裹卷高举过头,以那等虔诚崇敬的形态,回到火盆旁边。   武阳满头雾水的瞧着云剑的举动,忍不住问:“谭唔叔,你手上的东西,可是贵府的祖宗牌位?”瞪了武阳一眼,云剑道:   “祖宗牌位应该高高供奉于上,岂有埋在地下的道理?不要瞎说,你且给我站起来!”   武阳迷迷惑惑的站起,云剑双手捧着油布裹卷送到他的面前,不但神色肃穆,更以一种极其尊重的语调道:   “武阳,这油布包内,是一柄剑,一柄与我朝夕相伴,血肉相连的剑,是我最忠实的搭档,也是永不变异的友侣,我们业已共同度过了近五十年的漫长岁月——我的心念就是它的意志,我们一向在冥寂中,互为沟通;现在,我老了,剑却不老,我把剑赠送给你,从今之后,你便是它的主子,它的伙伴,它会像忠于我一样忠于你,保我命一样保你的命,它也会与你灵魄呼应,心神回鸣,你要好好珍惜它,爱护它,就如同善待于你自己??”   受到云剑如此审慎严肃的态度感染,武阳亦端容以双手接过油布裹卷,入手处但觉一沉,这把剑竟颇有份量。   云剑低声道:   “打开看看吧。”   解开层层油布后,展现在武阳眼下的,是一把形式十分奇特的剑:黄铜雕搂着暗纹的剑鞘,看上去非竹非木的黄褐色光滑剑柄,亦为铜铸的护手部做有如两只上翘的牛角,这把剑的长度只得一般剑的半截,大约尺六左右,阔幅倒又比一般兵剑宽了一倍,量量鞘面,几近五寸,这又短又宽的一把家伙,不止可称做剑,说它是一柄大板斧似乎更来得贴切。   若是只看外貌,剑的形状固然奇特突异,却也无什惊人之处;武阳掂了掂手中家伙,咧咧嘴道:   “谭唔叔,这宝贝的模样有点怪,也挺沉的哩??”   云剑似是听得出武阳的弦外之音,他淡淡的道:   “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看人如此,名器亦然,绣花枕头外观漂亮,却是败絮其中,武阳,这把剑的表壳不够华丽,并非显示它的本质就差。若是不信,你拔剑看看!”   武阳。漫不经心的拔剑出鞘,只闻得一长声清越的颤响——似是胡弦的尾韵,又像薄刃在弯弹之后的波波散音,就是那么幽幽渺渺的吟颤中,一渺青蓝色的璀璨光华已如一汪流水、一片轻烟,刹时溢满这片残破的神殿,在这样又是晶莹、又是膝陇的彩芒闪炫问,映得人的面孔须发宛如沾上一层霜,宛如隐现在淡淡飘浮的雾氲之中。   宽短的剑锋流闪着烟烟的青蓝冷焰,剑尖上一抹尾芒不时闪烁掣晃,而在剑锋的一面上精雕着一只人眼,这只眼中也闪炫着冷森的光辉,剑身微动,仿佛眼睛亦在霎眨,栩栩如生!   神殿里一片寂静,空气像是冻结住了,云剑定定望着武阳,武阳则定定瞪着这把剑,这瞬息间,他的全部意识都已贯注在这把剑上,他似是听到了剑在轻轻呼唤,感觉到剑身的脉搏在微微跳动,甚至,剑面那只眼睛也正瞧着他,将某种契合传送于心灵??   好半晌,云剑才低沉的开口道:   “剑有名字,叫未影风驰。”   长长透了口气,武阳归剑人鞘,哺哺念着:“未影风驰剑。”   云剑正色道:   “意思是说,持剑做如爷,或可解释做任何对手皆所向披靡,甚且连敌人的老祖父亦得望剑低头;剑名不是我起的,我得到这把剑时,它已叫做做   未影风驰了;武阳,记住剑的主人要有如剑名般的自信,却不可真个狂妄骄满!”武阳肃容道: “谭唔叔教诲,决不敢忘。”两人重新回到火盆前坐下,云剑目注武阳,含笑道:“怎么样,你   以前可曾见过这等的神兵利器?”武阳感叹的道: “莫说见过,连听都不曾听人提起,谭唔叔往日言及天下真有室剑,我还   不信,万料不到谭唔叔本身就存得一把,谭唔叔今日以此剑相赠,我必连以心命,   永相携随,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满意的点着头,云剑道: “这多年落魄潦倒的日子,我从没有起意在这把剑上,恁是饿得头晕眼   花、冻得全身发僵,也未想到将剑卖出,否则,任何一个识货行家看到这把   剑、都会倾其所有来换取,武阳,我的话你明白么?”武阳真挚的道: “我明白,谭唔叔尽可放心,我的意志一定经得起考验。”云剑又将酒盅斟齐,喝了半口:“闯荡江湖,就是对自己的一种磨练,   不但是磨练技艺、淬硕志行,个人的耐力、反应、思考、判断等各方面的禀赋亦将受到严苛的考验,武阳,你要多找机会去经历,专挑险难去应付,此如说,谁的剑法好,便专找他试手,哪个不易缠,就上门同他缠,打多了,斗久了,本领自然精进,经验越多则越老道;是谁说的来着,时光、血泪与生命的累积,它的名字就叫达练,你该时刻记住要自我奋发求进??”   武阳道: “像这样求经验、学达练,谭唔叔,岂不要结下许多仇家?”云剑的双瞳中光芒闪的:“只要不杀生,少流血,实战的体验才是增   进功力的最佳途径,小小伤点和气不算什么,你知道,我要使你成为天下第   一剑!”武阳忐忑的道: “谭唔叔对我的期望似乎稍高了一点,我即使豁上这条命,恐怕也挣不到   这个荣衔,老天!这可是天下第一剑啊!云剑虎着面孔道: “尧何人也,舜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只要立定志向,古圣先贤都攀   得上,做个使剑的元尊又有何难?连你主公亦敢关着门起号,凭你现在这身   本事,还怕挣不到那把顶尖的交椅?”武阳忙道: “我总会尽力便是,唯恐谭唔叔对我过于期许,将来令谭唔叔失望太甚,那   等罪孽可就深重了!”云剑坚定的道: “姓吉的剑法本来就是举世无匹,你是我吉某的传人,已得我艺业精髓,   如何还会落到别人之后?武阳武阳,勇往直前,誓死不悔!”想挤出一抹笑容,却实在挤不出来,武阳呐呐的跟着道: “是,谭唔叔,勇住直前,誓死武阳??,,又啜了口酒,云剑道: “我的那件事,你出去就办,早日清结便早了心愿,你坐过来,让我将   一些必要细节告诉你?”   于是,武阳移到云剑身边,这位老谭唔叔放低了嗓门,开始娓娓叙述过往,交待种种,武阳倾耳聆听,脸色渐渐凝重。   “如来酒家”的这个倌爷叫研宋,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满脸络腮胡,两只铜铃眼,说起话来嗓门宏亮得像在敲钟,现在,他正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站在眼前的武阳。   武阳垂手肃立,陪着几分惶恐的傻笑,模样儿不但显得拘谨,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木讷劲,瞧得研宋这位大倌爷连连摇头:“我说小子,走马护镖可不是桩容易的营生,你当似游山玩水那等逍遥自在?你要这样盘算,就大大离了谱啦;这个他娘的行业,纯粹是剑头敌血,挽着脑袋豁命的苦差,更休说风吹雨打,霜侵雪冻那种艰辛了,要是有一点其他门路,早早别沾上这一行,看你木头木脑,不像个机伶角儿,这碗短命饭更是不吃为妙??”   搓着手,武阳呐呐的道:   “回研宋的话,我是听前街十香斋的李店老大提起,知道局子里如今欠缺人手,这才不揣冒失,自个跑来求份差事??我没有别的手艺,只得几斤力气,辛苦风险自认尚堪承当,研宋能赏我个随从的工作,我就感激不尽了。”   嘿嘿一笑,研宋双目突瞪:“随从的工作?你以为随从是这么好干的?没有个三年五载的走镖经验,能干随从?你当随从只像表面上那样推车扬旗或马前探路喊喊镖威就成了?呸,随从不但要眼尖心活,反应灵敏,犹须熟念江湖门道、江湖行规,各处地面码头上摆得开,看得明,而一朝到了节骨眼,流血拼命照样少不了;你,你他娘能干随从?你最多只配替随从打杂跑腿!”   武阳忙道:   “研宋,我就替随从打杂跑腿好了,甚且帮他们倒尿壶都行,你看我能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求能谋一枝栖身,跟着研宋你四方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研宋望着武阳,好半晌才道: “你真不怕吃苦、不怕危险,而且,不计较待遇?”武阳肯定的点头:“有得吃,有得睡,每月手头上再有几文零花钱,   这就无上妙境啦,像我这种人,还能奢求什么?” “嗯”了一声,研宋手指捻着胡须,沉吟的道: “你这小子虽说看上去稍嫌楞了点,模样倒还忠厚老实,不像个刁滑东   西;我们局子里不错是缺人,缺人的却是倌爷和随从,不是缺杂工,但多   加一个人里外帮着张罗,好歹也顶点事??”踏前一步,武阳朝坐在大圈椅上的研宋深深一躬: “多谢研宋成全,多谢研宋栽培。”研宋扬起面孔,对着门外呛喝: “张师哪,你给我进来一下。”应声进门的是个面容干黄,活脱陈年雳病的枯瘦汉子,他冲着研宋淤   开一口参差不齐的黑牙:“研宋叫我?”研宋指了指武阳,道: “这小于是新来的生手,让他跟着你多历练历练,该干什么活儿就叫他   去干,吃睡你替他安排好;告诉郭管事,就说我说的,月例按一般粗役支领。”从小跟着主公学艺,在师门里虽然没受到什么尊重,孬好也人模人样的算个角色,武阳心中暗叹,就是这几年的生活担子将他压霉了,在酒坊   里打杂卖力气,混了千多个日子,到如今你仍旧只混成个“粗役”,人比人,这一头却又叫人家比下去啦。   领着武阳来到西侧那排平房之前,张师推开其中一间屋子的门扉,人往里走,嘴里闲闲的问:“小老弟,你和我们研爷有什么关系呀?可是他介绍你来的?”   扑鼻子一股汗骚气息还夹杂着那种说不出的混浊味道,冲得武阳几乎打了个干呕;连忙放轻了呼吸,一边陪着笑道:   “我是毛遂自荐,自己找上门来的,以前根本不认识研宋,承他好心赏我这碗饭吃,往后还待老哥哥多照应。”   这间屋子大约有八尺宽,十六尺长,却钉了一排上下六人席位的通铺,摆着一张缺腿木桌,几把椅子,简直没啥转身之地,铺上与桌椅间散乱抛置着一些脏臭不堪的衣物靴袜,从这成堆的东西里所洋溢而出的异味,再与屋中沉闷的空气相融合,要不是有点定力的人,还真有点承受不住。   扯起一把破竹椅上的零碎丢到一边,张师却管自坐将下去,伸手往上铺最靠外的位置比了比,吁口粗气:“那就是你的床铺,地方不怎么样,只有大伙凑合着消磨,老弟,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武阳报了姓名,张师笑笑道:   “这个名字倒不多见,挺怪的;我叫张二十,你称我二十哥也行,张师也行,横竖不是台面人物,没那多讲究!   咽了口唾沫,武阳赶紧道:   “当然是称二十哥,我哪敢这么没规矩?”   张二十端详着武阳,道:   “你这次来得可巧,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起镖,这趟镖的保主是雀头山药材店委运的一票参货,约定在半月之内要替他们送达魄力路;武阳,干咱们这一行可是又辛苦又凶险,你怎的放着其他千行百业不做,端朝这门里钻?”   武阳道:   “二十哥,走镖生涯固是艰难凶危,却也多彩多姿,能四处例览,看不同景致,经名山胜水,旅游许多不曾去过的所在,古人说,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这是一个磨练自己、增广见识的好机会,尤其我性情爱动,体力还强,就更适合我了??”   张二十摇着头道:   “吃镖行饭,我业已吃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间,真可谓提着脑袋打晃荡,悬着一颗心数日子,今天过了,不知还有没有明朝?那等紧张惊惧,风声鹤唆的生活就不是人受的,每趟起镖,就禁不住神思惶惶,心惊肉跳,只巴望着能有去有回,亏你却说得出这么些好处,武阳,人要为了嚼谷硬逼着挺而走险,就没那多诗情书意的感受啦,多彩多姿、游山玩水?唉,走在路上,我但求保住老命,已是阿弥陀佛??”   武阳好奇的道:   “这门行当果真如此凶险?二十哥,你可不是活得好好的?二十年光阴一晃也过来了??”   干黄的面孔上是一抹苦笑,张二十沙沙的道:   “莫非是命啊,也算老天爷保佑,但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夜路走多了,不准哪一天终会遇上鬼??这种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辰光,我恁情有一条路走,便不会再往下耗!”   武阳十分同情的道:   “我想我体会得出你的心情,二十哥,凡是人,没有不怕死”、尤其整日价笼罩在这种惶栗不安的阴影下,面对那不可预知的坎呵未来,任是什么人熬久了都难以忍受,无奈是身系于此,职司于此,又没有别的谋生路子,便只好看开一点,放豁达些,权当是向阎王爷借寿限,多活一天都算捡来的了??”   怔怔注视着武阳,好一阵子,张二十才酸涩的道:   “老弟、你年纪轻,却看得透,一番话正说到我心底,这些年来,要不是抱着头愣混日子,打算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光是犯愁也就愁疯他娘的死人了!”   两个初次见面,却相对伤感的人,不待再做唏嘘,房门已“砰”的一声由外踢开,浓郁的香风起处,一个柳眉凤眼,肌肤赛雪的高个姑娘走了进来,这娘们一身火红裤袄,长得好美好俏,神色却好冷好做;她才一进门便即站住,脸上充满厌烦不耐的表情:“张二十,你是干什么吃的?事情不做却在这里闲磕牙?局子里人手已经不足,受得起你们偷空打溜,摆大爷架子?”   张二十一见这女人,宛如见了他后娘,吓得猛的蹦跳起来,险险乎连桌子都撞翻:“二小姐,我不是有意情怠,只因研爷交代,领这位新来的老弟安排下处,也仅是刚坐下一会——”   眉梢子一扬,这位二小姐瞄都不瞄武阳一眼,重重的道:   “甭罗嚏,泉泰钱庄的那一批现银已经送来了,你赶紧去帮着点数装车,顺便招呼招呼人家!”   张二十缩肩哈腰:“泉泰的那笔现银不是说下个月才交运么?怎的这早就送来了?莫不成他们那边临时有了变动?”   那二小姐转身自去,冷冷丢下两句话:“不该你问的事就少问,干活去!”   房中两个人呆了半晌,武阳才打破僵寂,嘴里“喷,了几声:“这位姑娘是谁?二十哥,怎的这么个凶法?”   张二十叹着气,有点汕讪的味道:   “她叫水秀,是我们总镖头水杨禾的嫡亲胞妹;二小姐心思周密,武功高强,为我们酒馆子文才武略的第一把手,就是脾气大了点,连总镖头见了她都得退让三分,一干底下人更甭提了,谁要倒霉犯了她的冲,包叫你三天三夜寝食难安,刚刚那顿排头,说起来还算轻的呢??”   武阳没有吭声,他在琢磨,眼下虽然混了张供他一路前往目的地的饭票,可是看起来这碗饭却不好端,酒馆子里这些当事者,似乎一个比一个跋扈,在到达地头之前,还不知要吃多少瘪,受多少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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