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云瑶内心一阵伤心，泪如泉涌。 　　她自问难以逃开这步劫难，叹息一声，遂即一路纵出。 　　一口气扑出了数十丈外，身方落地，遂听得身后白衣人冷笑道：”停下来！“吕云瑶猝然一惊，回头才见对方白衣人就立在面前数尺以外，她自忖着逃走无望，也就安下心来。 　　劈剥声中，就只见眼前一堵木舍，火起数丈，火光灼得人肌肤生痛，要想翻越过去，诚为不易。 　　原来马场房舍，皆取圆周建筑式样，一经着火，形成一条盘绕的大火龙，除去两处门槛地方可以出入以外，到处皆受困于火海，如无杰出之轻功绝技，休想擅越雷池一步！ 　　偏偏两处出口，皆为怒闯狂奔的数千牲口所占用，人思脱困，除跨越火房，别无良策。 　　白衣人打量着这片火势，目光望向吕云瑶，冷笑说道：”丫头，你有这个能耐么？“云瑶摇摇头，冷笑不语。 　　白衣人道：”那就把背后的那个累赘放下来！“吕云瑶回头看了一眼，发觉雨蝶连惊带吓，这时早已昏了过去，可怜这个丫头哪里经过这等场面？想到多年主婢之情，云瑶不禁浮起了一片伤感。 　　”办不到！“她摇了摇头，冷笑道：”我情愿与她同葬火场，也不愿舍她而独生！“白衣老者嘿嘿一笑，点点头道：”难得你这丫头有此心情，既然如此，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说到这里前进一步，一伸手抓住了吕云瑶一只胳膊，叱了声：”起！“二人同时顿足，直向着高有数丈的火舍一角落下去！ 　　迎面扑袭而至的一股浓烟，几乎使云瑶为之窒息，紧接着一道火舌，怪蟒也似的直向二人落身处卷来。 　　白衣老人猝然一惊，大声吼道：”不好！“他右掌霍地向外一翻，用力把吕云瑶身子抛了出去，吕云瑶借力使力，足尖猛点，同时施展出”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向上拔起，两种力道配合施展之下，整个身子，连同着背后的雨蝶，足足翻出十数丈外，落于院墙之外。 　　她身子落地一跄，单足跪倒。 　　这时却见白衣人身上带起了一丝火焰，由空而降，他落下的身子，急速地在地面上滚翻着，借以压熄身上的火。 　　吕云瑶先是一怔，紧跟着却兴起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的念头，倏地转身，倏起倏落地向着一条荒道奔去。 　　这附近地势，她清楚得很，只要抄越过这条荒道，就可通向宽敞的驿道，如果能即时搭上一辆便车，这条命或可保住。 　　能够逃开，然后再图设法搭救母亲，总比和母亲同时陷身敌手，坐以待毙好得多！ 　　她想得似乎是太如意了。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到了，当她足下力点，施展出全副功力，猛然脱身，扑入荒道之霎那时，身后的白衣老人已经惊觉了。 　　白衣老人发出沙哑的一阵笑声，道：”小辈，你往哪里跑？“这老头儿居然再也顾不得身上的余火，身形起落，有如飞鹰攫兔般地循着云瑶身后猛袭了过去。 　　吕云瑶在这一方面，的确够狡猾机智，她身子方一扑入荒道，顿时如长空一烟，陡地拔身而起，紧接着单手轻扬，已经攀住了一截树枝——这一招名唤”老猿坠枝“。 　　她身子方自挂住的一瞬间，足下白影电闪，那白衣老者显然已由她足下风掣电闪而过。 　　吕云瑶等到他身子消失之后，这才松手由树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她脸上带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暗忖着可能已经逃脱了这一关。 　　这时背后雨蝶才发出了漫长的一声呻吟——她像是刚由睡梦中醒过来一般，嘴里模模糊糊地道：”小……姐……现在在哪里了？“”嘘！“吕云瑶轻嘘了一声。 　　然后她回过头来道：”说话小声一点，现在我们已经跑出来了，但是那些人就在附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一面说吕云瑶的眼睛就向四下里溜着，她小心地分拂着眼前的树枝，悄悄向前面走。 　　”小姐……太太呢？“”我也不知道！“她眼睛里盈着泪，牙齿紧咬着，几乎把下嘴唇都咬出血来。 　　”听说，好像已经落在了他们的手里了……“”雨蝶全身发抖，道：“我……怕，小姐！” 　　“胆子大一点！” 　　“我怕……小姐我怕！” 　　说着她哭的声音就更大了。 　　“唉！”吕云瑶轻叹了一声，道：“说良心话，我也害怕……可是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这里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哭得更伤心了。 　　——黑暗里，一个人正直直地注视着她，这个人正是那个白衣老人。 　　他身上的火已经熄灭了。 　　脸上带着一种胜利的微笑，多少又有些气忿的神采。 　　他直直地注视着她。 　　吕云瑶显然还没有留意到他。 　　雨蝶频频地哭，使得她心里也跟着乱了起来。 　　“不要哭好不好？”云瑶气馁地道：“哭得我心里也怪别扭的！” 　　雨蝶道：“我……怕死！” 　　吕云瑶气得哼了一声，道：“你怕死？谁不怕死！告诉你……你再哭人家听见了，那时候你想活也活不成了！” 　　这句话倒真有吓阻作用，雨蝶顿时不敢再哭了。 　　吕云瑶侧耳听了半晌。 　　雨蝶立刻紧张道：“有人来啦？” 　　云瑶摇摇头，道：“没有人，我们现在就走吧！” 　　说着由身上掏出了千里火，迎风一晃，“唰”的一下，亮出了一片火光。 　　就着火光，她就快速地前行，走了一程，约莫看见了远处的驿道，她赶紧熄了千里火。 　　又走了一程，可就到了驿道的旁边。 　　她在驿道边一块大石头上慢慢地伏下了身子。 　　直到这时她才轻轻地舒下一口气！ 　　“小姐……停下干嘛呀？” 　　“停下等车子——” 　　“唉！”她惊魂甫定之后，心里可就又惦念着母亲。 　　先时由于母亲自剖昔日的罪状，一时间她禁不住内心的感情冲激，乃至于对母亲，产生了极度的恶感。 　　可是母女间的天性，是不容许她说摆脱就能摆脱得了的。 　　夜风轻轻的吹过来，两个人都觉得冷飕飕的，吕云瑶深深的垂着头，心里的感觉真比冰还冷！ 　　雨蝶不时地向驿道上张望着，果见一辆大车由正前方山洼子里哐哩哐当的驰了过来。 　　那是一辆双辕四马的大篷车，车轮在不平坦的黄土道上颠沛着，声音很大，足可以传出里许以外。 　　这辆车的前辕两侧，各悬着一盏孔明灯，摇曳的灯光，就像是巨兽的一双眼睛，这个庞然大物，远远的晃晃悠悠的可就来了。 　　吕云瑶不禁一喜，她紧紧摇着雨蝶一只手，道：“我们就搭这辆车！” 　　说着一跳而出，双手连摇，雨蝶也在她背后摇手，那辆车还真大，看上去载十个八个人那是毫无问题。 　　就在两个人的招呼之下，大车停了下来，四匹牲口一个劲儿地打着噗噜。 　　车把式共有两个人，天黑也看不清是什么长相。 　　其中一个大声道：“干什么拦车？” 　　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像是关外的口音，一面说一面把车座旁的灯搬歪过来，照射着两个女人的脸。 　　“对不起，我们想搭个便车，可不可以？” 　　赶车的嘻嘻笑道：“上哪儿去呀？” 　　吕云瑶道：“随便哪里都行！” 　　赶车的道：“我们是往寒山集去的，顺不顺路？” 　　吕云瑶喜道：“那太好了，到寒山集最好，到地方我们多给钱！” 　　“给不给都无所谓啦！” 　　这个车把式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笑了几声，回过头来向车厢里，喝着道：“面前有两个女人，想要搭个便车，叫不叫他们上来？” 　　车厢里有一阵奇怪的哼哼声音，就好像有个人被捂住了嘴巴一样，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却另有一苍老的声音道：“天晚了，不想再搭客！”外面车把式“吃吃”地笑着道：“是个小美人咧，只怕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么合适的！” 　　吕云瑶虽然听不见车厢里那阵子奇怪的哼哼声音，可是彼此间的问答却听得十分清楚，一时间臊得脸色通红。 　　要不是因为她眼前不愿意再多事，真恨不得马上出手给那个车把式一个厉害，只是眼前她却是一声都没有吭。 　　遂见前座上的车把式招手道：“好吧，请上车吧！错了这个村，可就再难找那个店了！” 　　吕云瑶忍着气走过来。车上的灯光跟照着她，照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车把式之一还特地跳下来，像是很殷勤地为她把车门打开来。 　　车厢里点着灯，但是两窗都系挂着黑色的幔子。 　　吕云瑶道了声：“多谢！” 　　她脚尖方自一踏上车板，陡地心里一惊，还来不及收足当儿，就被背后的车把式用力在背后一推，突地一头栽了进去。 　　吕云瑶方自叱了一声，却已被车厢内一个瘦削的老者一把抓了进来。 　　吕云瑶怒叱一声，扬掌待向对方老者脸上劈去。 　　老者瘦削的脸上，刻划出一种冷峻的笑容，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扬起却阻住来势，无奈今日所遇见，甚至于最近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罕见的人物！ 　　如此情形下，她的武功却难以施展开来。 　　就拿眼前这个老人来说，他的武功可就太高了，较之先前那个白衣老人来说，似乎更要高上许多。 　　吕云瑶根本连对方什么样一个长相都没看清楚，就被对方一上来就擒到手上。 　　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掌力，反正吕云瑶身上一软，顿时就动弹不得！ 　　老头儿叫了声：“坐下！” 　　手向下面一扯，吕云瑶可是真听话，顿时就坐了下来。 　　这时坐在她对面的一个瞎子，桀桀一笑，手里的一根青竿儿向前面一杵，不偏不倚地就点在了云瑶的肩窝上！ 　　另一个人哈哈笑道：“姑娘，咱们小别重聚，可喜可贺！” 　　声音是再熟不过！ 　　吕云瑶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是谁——事实证明她没猜错，正是先前追杀她们的白衣老人！她顿时只觉得头上“轰”的一下子，就怔住了。 　　更没想到，车厢里人很多，认识的尚不止那个白衣人一个。 　　最令她感觉到惊慌失措的是母亲也在这个车上——苗氏显然是经过一番挣扎苦战，而不幸失手被擒——这一点由她衣衫之狼狈，以及肩部地方的挂彩情形即可断定。 　　母女目光对看之下，彼此谁都没有出声，她们的目光紧紧对视。 　　遂即垂头痛泣了起来。 　　苗氏鼻翅扇动着，显示出她内心的激动痛楚，眼泪汩汩地流了满腮。 　　小丫环雨蝶本已是二度昏厥，恰于这时醒转过来。 　　她乍见苗氏，几疑身在梦中，忍不住痛泣出声道：“太太你——” 　　三个女人的哭泣声，使得小小车厢里平添了无限悲惨气氛。 　　苗氏大概是早已尝试过脱逃意图，而吃过苦头，是以绝不再做傻事。当然，对于女儿的自投罗网，她深深感到痛心。 　　坐在车厢里的几个人，必须先做一个概述——一共是七个人，苗氏、吕云瑶、雨蝶、白衣人、瞎子、一个隆背、肤有长毛的怪老人，还有一个神情卓然，目光炯炯的蓝衣老人。 　　除了三个女人以外，四个男人全是老人，从年岁上看上去，就是最年轻的瞎子也在六十开外，其他各人皆在七旬以上，很难猜！ 　　蓝衫老人除了一上来，出手把吕云瑶拉上来制服，直到现在，他始终不曾说一句话，神态间尤其显得狂傲。 　　他的眼睛微微闭着，仅露一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心里感觉很得意，脸上就情不自禁带出了笑容。 　　这个人从神态上观察出，很像是四老之首！ 　　瞎子、长毛汉子与苗氏坐在一面，蓝衣老者、白衣老人以及吕云瑶主婢二人坐在另一面。 　　马车前进的速度极快。 　　大家都没有什么话好说。 　　车子里只剩下小丫环雨蝶还一个劲儿地抽搐着。 　　苗氏、云瑶，在一番伤痛之后，都能保持一份属于自己的宁静。 　　母女二人都有千言万语想要向对方倾诉，可是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更不是说话的地方，彼此谁都很明白，干脆一言不发。 　　四人之中，吕云瑶特别留意到那个长毛老人——这个人她们是熟悉的，正是当日沿途跟缀，后来败在柏烨轩手下的那个“人面狼”翟俊杰。 　　瞎子脸色很白，面目之间尤其显得冷酷无情，这时他确定吕云瑶无法脱逃之后，那只探出的马竿缓缓收了回来，只是那双凸出的瞎眼睛珠子，咕咕噜噜地在吕云瑶坐处乱转着，不时冷笑一声。 　　四个老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当然要想在这样的情形下脱困， 无异是 “痴人说梦”。 　　车厢里没有一人说话，只有雨蝶不停抽搐的声音。 　　蓝衣老人偏过头来注视着她，雨蝶吓得顿时不敢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 　　“叫……雨蝶。” 　　“是干什么的？” 　　“是……” 　　白衣老人一笑，插口说道：“是个丫环。” 　　吕云瑶目注向蓝衫老人道：“她是个不重要的人，你……” 　　蓝衫老人点头道：“把她松下来吧，没她什么事。” 　　吕云瑶遂即把雨蝶解开，让她坐在一旁，雨蝶东瞧瞧西看看，吓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蓝衫老人像是很和蔼地看着她道：“我们要的是吕飞鹰的妻子女儿，不会为难你一个丫环的。” 　　雨蝶忽然由车座上缩下来，跪在了蓝衫老人跟前。 　　蓝衫老人怔了一下道：“干什么？” 　　雨蝶哭叫道：“老太爷……请饶了我们太太小姐吧……求求你……” 　　才哭了几声，就给那个“人面狼”翟俊杰一伸胳膊给提了起来。 　　雨蝶吓得尖声怪叫了起来。吕云瑶陡地一挑秀眉，正要向翟俊杰出手。 　　蓝衣老人又叱道：“放下她！” 　　翟俊杰似乎对于蓝衣老人很听服的样子，聆听之下，赶忙把雨蝶放了下来。 　　可是，却把其他的几个人逗得笑了起来。 　　蓝衣老人目注向雨蝶，仍然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道：“我们决定不难为你，等到车子经过寒山集的时候，一定放你下车，现在你就不要再哭了，知不知道？” 　　雨蝶频频点着头。 　　蓝衣老人冷森森一笑道：“你见了吕飞鹰以后，告诉他——”雨蝶道： 　　“我们老爷叫吕成飞。” 　　蓝衣老人哼了一声，道：“吕飞鹰就是吕成飞！”雨蝶身上还在打着哆嗦，嘴里连声答应着。 　　“你见着吕飞鹰之后——”蓝衣老人慢吞吞地接下去道：“你就告诉他说，他的老婆女儿都在我们手上……” 　　说到这里，瘦脸上现出了几道深刻的怒纹——“我叫上官云，你只提我的名字，他就会知道一切！” 　　这时一旁的白衣老人冷冷一笑道：“你让他用不着急，也不要找，找也找不着，急也是白急！” 　　雨蝶打着哆嗦道：“我们太太小姐都是好人……各位老爷就……” 　　吕云瑶嗔道：“没出息的丫头，就会哭！你用不着求他们——” 　　她目光一扫车厢内的各人，冷笑道：“这些人都是些缺心少肺的家伙，求他们有什么用？” 　　除了蓝衣老人以外，其他三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阵狂笑声，笑声刺耳之极。 　　吕云瑶目光直直地瞪着蓝衣老人，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把我们母女要带到什么地方去？” 　　蓝衣老人冷森森一笑道：“女娃娃，你要问原因么？” 　　说到这里，脸上带出了一片凄惨的笑容，冷冷地接下去道：“佛家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都是因为你父亲做事太狠心辣手，所以今日才会有此报应！” 　　坐在吕云瑶对面的那个瞎子，这时候也发出了阴森森的一阵子笑声。 　　“丫头，这叫一报还一报，今生今世，你们母女就别想出世了！” 　　吕云瑶还要与他们争辩，对面的苗氏忽然叹息一声，道：“孩子，你就不要再多说了，生死有命，既来之，则安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吕云瑶见母亲说话时，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凄惨宁静的神态。 　　她眸子满噙着热泪，却又有一种视死如归的从容镇定，尤其在狼虎环伺的局面下，愈加的显现出了一种神圣的操守。 　　全车的人，立刻为她的这种气氛所感染，就连一向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上官云也不禁为之一怔！ 　　苗氏含着微笑，无限慈祥地在女儿身上看着——“人都有死的一天，高卧锦窝是死，弃尸荒野，马革裹身同样也是死，总之，死了以后，什么也都不知道了，又有什么值得好怕的？” 　　这番话不像是闺中少妇所说，倒像是出自一个昂藏七尺的大丈夫之口了。 　　车厢里没有一人吭声。 　　忽然，那个蓝衫老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顾盼着贺右的三位拜弟，道： “吕老二果然比我们兄弟有办法，以一介阴险狡猾之徒，居然能蒙得如此佳人之垂青，今生五马分尸也值得了！” 　　瞎子嘿嘿一笑，道：“五马分尸也太便宜他了！” 　　白衣老人也冷笑道：“如果吕老二能像他老婆这么有骨气，把生死看得这么开，我们也就罢了——” 　　紧跟着他“哼”了一声，又道：“只可惜，他是个怕死贪生之辈！” 　　苗氏忽然目光看向他：“这么说，你对于外子像是知道得很清楚了？” 　　白衣老人两只手把拂散在前胸的长发向后理了一下，重叠着无数皱纹的红脸，忽然开展开来，却现出了他那双充满了暴戾凶光的一双眼睛，他发出了一阵子令人心悸的笑声。 　　“他就是烧成了灰，我们也能认出来是他！” 　　“外子与诸位有什么深仇大怨，值得你们如此作为？” 　　蓝衣老人嘿嘿一笑，道：“问得好，这件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 　　说着，他的那张松驰的眼皮含着某种刻骨的毒恨表情，微微地眯了起来，只剩下了两条线——透过如线的眼睛，泛出来是令人战栗的眼神，任何人在如此狠毒的目光之下，也会由不住打上一个寒颤！苗氏真后悔有此一问。 　　蓝衫老人只向她深深一瞥，遂不再多言，却把目光瞟向窗之外。 　　“血债血还！”他低低地念着：“吕老儿活该报应！”说完这句话，他遂又闭上了眸子，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马车疾驰如风，四匹壮马践踏在官道上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尤其惊人！ 　　车厢里系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光摇晃着，照着每个人的脸。 　　短时的沉静之后——“人面狼”翟俊杰注视苗氏，脸上现出一种怪样的表情。他忽然伸出一只毛手，向着苗氏脸上摸去。 　　苗氏陡地一惊，反手一掌，直向着翟俊杰脸上劈过未。翟俊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禁不住桀桀有声地笑了起来！ 　　蓝衣老人眼睛只睁了一下，却似无睹地又闭上。这番情景，无疑是给翟俊杰一种鼓励，他由是色心大动，更加的放浪形骸，另一只手仍然向着苗氏面上摸抓过去！苗氏倏然一翻贺手，再向翟俊杰脸上劈去，却又被翟俊杰抓在了手中。 　　翟俊杰一不做二不休，竟然把一张满生长毛的鬼脸凑过去，意图向苗氏脸上亲吻。 　　吕云瑶早已血液怒张，尖叱一声：“无耻的东西！” 　　玉手一沉，尖尖的五指直向翟俊杰前心上扎过去。 　　她的动作虽快，却快不过对面的那个瞎子——就在吕云瑶手掌尚未递出的一刹那，瞎子宫烈手里的那根马竿儿，已如同一条怪蛇般的翻起来，不偏不倚点在了云瑶前心窝里。 　　吕云瑶举起的手，顿时就松了下来，已为瞎子定住了穴道。 　　她身子不能动，心里却明智得很，眼睛也看得够清楚——她以无比战栗的眼神，目睹着“人面狼”翟俊杰，恣意向母亲轻薄着——他那张衍生着黄毛，奇丑无比的长脸，在苗氏嫩颈项间狂亲乱嗅着，一任苗氏剧烈地抗拒，却是挣脱不开。雨蝶吓得大声哭起来。 　　可是她才哭出一声，即为那个白衣老人用力捂住了嘴巴。 　　现场唯一安静的人，应该算是那个蓝衫老人了。 　　偏偏他心如止水，对于眼前这种龌龊的情形，似同无睹。 　　“人面狼”翟俊杰不知是有意轻薄，抑或是真的兽欲的发泄，总之，他这种毫无理性的冲动，令人触目惊心。 　　苗氏施展全力抗拒着，她的两只手在翟俊杰力按之下，虽不能挣脱开来，可是她却用嘴去咬，用脚去踢。 　　整个车厢激起了轩然大波。 　　只听得苗氏发出了一声尖叫，遂即昏了过去。 　　翟俊杰怪笑了一声，正要动手去剥开对方的衣服——云瑶目睹得全身颤抖不已，双目似乎要从眼眶子里滚出来。 　　雨蝶连急带闷，也昏了过去。 　　眼看着翟俊杰的一只大毛手，探入到苗氏的前胸，正要进一步的猥亵——蓝衫老人忽然睁开了眸子，道：“老三，够了！” 　　翟俊杰怔了一下，嘻嘻笑道：“老大，这件事不是说好了么？”“不错，是说好了，她是你的了。” 　　“那——”翟俊杰脸上显示着狰狞的欲火，怪笑了一声，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现在就想……” 　　“现在不行！” 　　翟俊杰一怔道：“那……” 　　蓝衫老人冷冷一笑道：“你到底还是一个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狼，是不是？不要再惹我生气了！” 　　翟俊杰满腔欲火，在蓝衫老人几句话中打消得干干净净。 　　他默然无语地垂下了头，一脸的失望表情。 　　苗氏忽然挣开了他的双手，就势猛力地在他脸上掴了一掌。 　　这一掌劲猛力足，顿时使得翟俊杰顺嘴淌血。 　　翟俊杰大吼一声，霍地一拳向苗氏脸上擂去。 　　这只拳头，却又被蓝衫老人一抬手接住，翟俊杰忿忿地收回拳头，把身子背过去，独自个儿地生闷气。 　　这时瞎子的马竿儿也松了下来。 　　吕云瑶猝然可以行动，长长吸了一口气——她无限委屈地扑过去，抱住了母亲身子，母女二人哭成一团。 　　“娘——” 　　吕云瑶哭叫着道：“爹到底做了什么事，我们要受这种报应？我们为什么要受他们欺侮？” 　　座上的瞎子嘻嘻一笑，道：“丫头，这个问题不难解答，有一天假使你还能活着离开这里的话，你去问问你爹，你那爹爹一定会对你有个满意的答复！” 　　桀桀一笑，他接下去道：“只怕你是不会活着离开这里的了！” 　　苗氏噙着满眼的眼泪，重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她凄惨地摇摇头，什么话也不再多说，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番极不平常的打击，她预料着自己很可能逃不过这番劫难，势将身殉了。 　　改嫁吕成飞那是势非得已，“梅开二度”在一个并非淫荡的女人来说，一定有她说不出的苦衷……她早已自承错了！ 　　多少个清晨，黄昏，每当她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死去的前夫——那时候涓涓的泪水，就会淌流个不停，内心早已是一千个、一万个忏悔了。 　　她绝不容许自己第三度的再错下去了，如果这些人真要逼迫自己的话，自己只能选择死。 　　“死”——谈何容易？ 　　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 　　苗氏噙着热泪的眼睛，含糊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儿。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值得她留恋的话，那么眼前的云瑶，就是唯一值得她所留恋的人了。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秀发，轻叹一声，道：“娘没有事，你坐好去吧！” 　　破晓前后。 　　马车来到了寒山集——车把式慢慢收住缰，让马车完全停下来。 　　车门开处，雨蝶由车上跳下来，她含着满眼的泪，哭泣着，说道：“太太……小姐……” 　　车门“碰”一声又关上，车轮子转动，这辆车可就继续地又向前奔驰而去！ 　　雨蝶哭着追上去，大声叫着：“小姐……小姐……”车里的人哪里还能听得见？ 　　雨蝶实在忍不住，就趴在路旁边的柳树上大哭了起来。 　　身后又来了一辆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赶车的是个跛子，伸着长脖子道：“咦！那不是雨蝶姑娘么？这是怎么啦？”雨蝶回过身看了一眼，认出对方是家里厨房打下手的刘班。 　　刘班一见果然是雨蝶，顿时发着怔道：“真是蝶姑娘……你不是跟着太太小姐到马场去了么？怎么一大早，一个人在这里哭泣？” 　　雨蝶抽搐着说道：“你知道……个屁呀！” 　　刘班点着头道：“我是不知道，来吧，快上来吧！是要回去不是呀？” 　　雨蝶哭得直喘气，一跨上车辕，和刘班并排坐在前座上。 　　刘班一面策着拉车的骡子，一面打量着雨蝶，想问又不敢问。 　　远远看见家门在望，雨蝶的眼泪更像是落了串儿的珍珠，纷纷滚落下来。 　　刘班心里面直犯嘀咕，只是他知道雨蝶这个丫头在府里是出了名的嘴狠，别是马屁没拍上找一顿骂挨可是划不来。 　　雨蝶哭了一阵子，又找出大花手绢擦着鼻子。 　　骡车来到了侧门口，刘班甩了一声大响鞭，里面的小厮就把门开了。 　　雨蝶不待骡车驰进去，就先由座儿上跳下来，快步往家里面就跑。 　　她一口气跑到了上房，遇见了护院师傅之一的汪大海。 　　汪大海正在花架子上面练功夫，看见她就停手，挺新鲜地道：“那不是雨蝶么？什么时候回来啦？” 　　雨蝶道：“老爷呢？”汪大海道：“在席棚里——” 　　凡是吕家的人，都知道吕老太爷每天早晚都要去一次席棚，在里面练功夫，他练功夫的时候从没有人敢去搅他，连看也不敢去看一下。 　　好像几年前，有一次老爷子在练功的时候，有个叫丁培顺的听差的，在门外偷偷地看，被吕老爷子忽然发现了，隔空赏了他一掌。 　　传说那个叫丁培顺的听差的，当场就吐血差一点死了，后来在床上躺了半年，可就辞职不干了。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家里的人都引以为大戒，再也不敢偷看老爷子练功夫了。 　　雨蝶一口气跑到了后院。 　　她一面跑，一面淌着泪。 　　席棚的两扇门掩着，门框上插着一盏灯，吕成飞练功夫，是练三五更，门上插着灯笼表示他人在里面。 　　雨蝶人还没跑到，席棚的门忽然敞开来，吕老爷子穿着一套短衣裤，当门站立着，乍见雨蝶，似乎一惊。 　　雨蝶嘴里叫着：“老爷，老爷！” 　　脚下一跄，差一点摔倒在地。 　　吕成飞陡地向前一迈腿，“嗖”一声已落到了她面前。 　　雨蝶身子一跄，差一点撞在了老爷子身上。 　　吕成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道：“你怎么回来了？”雨蝶眼泪涟涟地道：“老爷……大事不好了……”说着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吕成飞陡地一呆，重重地抓住她的手，道：“别哭，快说！太太呢！” 　　雨蝶泣不成声地道：“太太小姐都被人抓走了！” 　　吕成飞霍地一怔，大惊失色道：“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雨蝶抽搐着道：“马场被火烧了……牲口全跑光了……” 　　吕成飞铁青着脸道：“薛师傅，卢师傅……他们呢？”“都死了……” 　　“呀……” 　　“全都死了……一个活的都没……剩下，只有太太小姐……还有我！” 　　吕成飞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倒了下来——他倒抽着气，呐呐地道：“是什么人下的手？” 　　雨蝶道：“好些个人……我也不认识，为首的是四个老头。”一听到这里，吕成飞顿时就呆住了！ 　　他那张脸青中透紫，全身也起了一阵子哆嗦。 　　默默地点点头，他冷笑道：“我知道了！” 　　雨蝶揉着那双发肿的眼睛道：“那个强盗头子好像叫上官云——” 　　“果然是他——” 　　吕成飞紧紧咬着牙道：“说下去！”“那个上官云要我转告老爷，说是他把太太小姐带走了。” 　　吕成飞两只眼睛微微合上，他一向是禁得住打击的，可是这一次却显得有些乱了章法！ 　　过了一会儿——吕成飞又睁开了眸子，雨蝶霍然发觉到他眼睛其红如血。 　　“你怎么会回来的？”“是他们放我回来的。” 　　“这伙子人，上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 　　雨蝶摇摇头，泣道：“老爷，你老人家可要快想个办法救太太小姐回来呀，这些强盗可不是好人哪！” 　　吕成飞冷冷地道：“你可是看见了什么？快说！”雨蝶一面泣，一面遂把马车上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吕成飞听得髯发皆张，大吼了一声，遂即倒地昏死了过去。 　　雨蝶吓了一跳，呼天抢地地叫起来。 　　哭声惊动了府里各人，须臾之间，聚了一大群。 　　那里本来设有一张板床。 　　他们把吕成飞放在了板床上，有人嚷着快去请柯总管，却见吕老爷子牙关紧咬，面如金锭，全身僵直地挺着，那副样子可真比死了还怕人。 　　有人嚷着老爷子是中了风了，也有人嚷着快去请大夫！小丫环哭得更成了泪人儿似的，偏偏那位瞎总管，账房先生柯日云却迟迟还不来。 　　眼看着吕老爷子僵直的身子抖动得更厉害，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上翻，嗓子里咯咯地直向外倒着气。 　　这副样子，就算是不懂得道理的人也看出来——老爷子怕是要死了。 　　大家伙急得团团打转，简直不知道怎么是好——忽然，人群里步出了一个长衣秀士——这个人雨蝶可是认识的，还是那日在中途打伤了翟俊杰，救了小姐的那个侠士柏烨轩。 　　这时候，乍然看见了这个人，不啻是天上掉下来的大救星。 　　雨蝶往前一扑，跪在了柏烨轩身前，叩头痛哭道：“大相公，你行行好，快救救我们老爷吧！” 　　柏烨轩皱着眉，冷冷哼了一声，道：“你放心，他死不了！”顿了下又道：“起码他现在死不了——”一面说着他一面把吕成飞的身子翻了过来，使他脸朝下躺着。 　　大家伙有见过柏烨轩这个人的，知道他就是住在对面玲珑坊的那个皮货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 　　反正现在是救人要紧。 　　柏烨轩是个大行家，只见他运掌如飞，一连在吕老爷子背后拍了三掌。 　　下掌的力量极重，每一掌下去，柏烨轩的身子都起了一阵急颤。 　　三掌之后，吕老爷子身子就不动了。 　　看到这里，一位护院的钱师傅伸出手探了一下老爷子的鼻息。 　　他大惊道：“老太……太爷死了！” 　　大家伙全都一惊，具都怒目向柏烨轩看去。 　　柏烨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 　　吕老头惊吓过度，内引五行上冲，如果不让他先闭住了气，就是华陀再世，也保不住他的活命！” 　　话声一落，只听到一人出声，道：“高明，这位先生诚然是我家主人的大恩人了，佩服，佩服！” 　　不知什么时候，柯日云现身一角。 　　自从瞎了眼以后，由一名听差的扶着他匆匆来到！这时，他分开人群，一直走到了柏烨轩身边，两只手抱了一下拳，黄蜡般的脸上，现出了几丝苦涩的笑容。 　　“是柏相公吧？” 　　“不才正是！” 　　柯日云频频点着头，道：“自从那日一见，老朽即看出先生大异常人，方才聆听先生高见，才知先生果然是一真知明见的隐士高人！” 　　柏烨轩淡然一笑道：“柯总管你太客气了，不才正有事路过，闻知府上出了大事，是以冒昧闯入一看究竟，唐突之处，柯管家海涵！” 　　柯日云连说哪里哪里！他的两只手摸索着木床上的吕成飞，在吕的全身各处按了一下，又探了一下他的口息……最后，他退后坐下，叹息了一声，道：“先生没说错，看起来敝东果然像是心气上攻，一时未能脱窍，乃以致此！” 　　柏烨轩道：“正是如此，柯管家既如此说，当可知道救治之法，既然如此，不才告辞了！” 　　柯日云一把拉住他，道：“先生不必急于一时！”说到这里，挤着一双黑窟窿的瞎眼睛道：“老朽眼睛瞎了，认穴不准，一个失手，可就误了敝东的性命，先生好事做到底，勉为其难吧！” 　　柏烨轩点点头道：“好吧！既然如此，不才现丑！”说完，单手向吕成飞背上一拍——这一掌他力透指梢，看似无奇，其实力道贯注，形成一团气机。 　　就在他下掌的一刹那，吕成飞“哇”的大叫了一声，张嘴呛出了一口浊痰。 　　四周各人，俱都松了一口气。 　　钱师傅高兴地道：“大善人醒了！” 　　柏烨轩就势把吕成飞的身子翻过来，只见吕成飞黄焦焦的那张脸上，这时泛起了一片血色。 　　他双眸一阵子眨动，方自张开来。 　　柏烨轩陡地探手按着他的嘴，道：“不要说话！” 　　吕成飞怔了一下，挺身坐起。 　　面前站着这么多人，吓了他一跳。 　　他忍不住道：“这……” 　　柯日云道：“东翁先不要说话，这位柏相公仁心侠术，要不是他，东翁只怕几遭不测！” 　　吕成飞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再一想到刚才雨蝶所告知一切，由不住咬牙切齿，瞪目欲裂！ 　　柏烨轩这时把手收回来，点点头道：“庄主可以说话了！” 　　柯日云向四周备人道：“老善人已经不碍事，各位请退下去吧！” 　　大家应了一声，纷纷退离。 　　吕成飞看着雨蝶道：“小莲留下！” 　　雨蝶道：“是——” 　　各人全数退离，现场只剩下柏烨轩，吕成飞、柯日云、雨蝶。 　　柯日云关切地道：“东翁……到底是什么事？” 　　吕成飞这时由木榻上坐起来，两手向着柏烨轩抱拳道：“如非柏先生搭救，老夫险遭不测……请受一礼！”言罢深深一躬。 　　可是柏烨轩却迅速地闪开一旁。“不敢当！”他脸上丝毫不着喜色，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吕成飞并不曾发觉出他脸色有何异状，只当他是谦虚而已。 　　叹息了一声，他又道：“现在英雄出少年，自从第一次见柏先生，我就知道先生你是个少年奇人——果然我没有猜错！”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柏朋友你见笑了！” 　　柏烨轩脸上现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笑容，点点头道：“在下告辞了！” 　　吕成飞道：“且慢！” 　　柏烨轩止步，未曾作声。 　　吕成飞道： “反正纸包不住火， 我家事情， 镇集里的人大概也都知道了！” 　　柏烨轩微微一怔，冷冷地道：“我不明白老先生的意思——” 　　瞎了眼的柯日云，感伤着，伸出一只手在柏烨轩肩上拍了一下，道： “柏兄弟你先坐下来吧！” 　　柏烨轩微微抬手，把柯日云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托了下来。 　　柯日云有意在肩上加了几成力道，可是对方依然不费丝毫力气的样子。 　　柯日云当然吃了一惊——他一个劲儿地挤着双瞎窟窿，凭直觉来观察对方这个人。 　　吕成飞并没有注意到他二人的一切，他只是痛心在自己切身的事情上！ 　　“不瞒柏先生说，我家里现在面临着一步大劫难——”长叹一声，他呐呐道：“眼看着家业不保，说不定……” 　　柏烨轩道：“老先生指的是皮货业相继倒闭之事？” 　　吕成飞苦笑着摇摇头道：“那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还有什么事？” 　　柏烨轩虽然尽量地做成自然表情，可是仍然不够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