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过去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山东市最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愈来愈像不能侦破的悬案。针对师洋医生被害案同张叶夫人被害案的调查进入了最紧要关头。司法机关和侦破机构一致认为，如果再过二十四小时还不能发现罪犯的线索，那么这一案件就只好封存入档了。 　　时间已经是星期四早晨，钱志森队长一夜未合眼，起来的时候情绪颇为恶劣。他又咳嗽了，眼神也有些异常，看来他发烧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坚决不顾张笑那和叶祥华的劝告，不愿躺在床上。今年冬天的室外气温还算暖和，但生病的老钱志森穿上厚外套依然被冻得簌簌发抖，重任在身，无法顾及身体了，他吃力地慢慢走上八十三号街，下了百老汇地铁站，到警察局上班去了。 　　叶祥华坐在窗前，目光呆呆地注视着父亲一步步走远。 　　客厅桌上凌乱地堆放了一桌子早餐后的餐具。张笑那手里拿着一只茶杯，他那双小吉卜赛人的黑眼睛紧盯着窗旁那个懒洋洋斜卧着的忧伤的身形。除了下巴上的肌肉偶尔抽动一下，张笑那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这男孩有一种特异的天赋，动作能像猫一样轻捷无声。 　　叶祥华觉察到有人在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说：“张笑那。” 　　张笑那一眨眼就到了窗边。 　　“张笑那，和我说说话儿。” 　　男孩子瘦小的身躯颤动了一下：“我——和你说说话儿？叶祥华先生。” 　　“是啊。” 　　“可是……说什么呢？” 　　“什么都行。我想听听说话的声音。特别是你的声音，小家伙。” 　　黑眼睛亮了一下：“你和钱志森老爹都在烦恼。你晚餐要不要吃炸鸡？我觉得你叫我念的那本大白鲸莫迪的书很棒，它不像……” 　　“它不像，张笑那。” 　　“它不像其他人的书，总能让我跳着看，哇，那个黑鬼奎——奎——” 　　“奎奎格，小家伙。还有，不要讲‘黑鬼’，要说‘黑人。’” 　　“哦……噢……现在……”男孩皱起了眉，纯粹是没话找话，“我希望现在是棒球赛季，我想看卢森把他们全揍扁。你为什么不帮钱志森老爸让他不咳嗽呢？我们需要一张新的电热毯，旧的毯子边角全磨破了。他们叫我当俱乐部橄榄球队的四分卫，我正在教那些家伙们各种手势的意义。哇！” 　　“我让这些——”叶祥华忽然笑了，他手臂一伸，把男孩拉到窗前坐位上，“张笑那，小家伙，你帮了我大忙——昨晚你听说过我爸爸和我正在办的张叶和师洋的案子吗？” 　　“听说了。”张笑那很快地答道。 　　“我想知道，你对这案子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男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想您一定能抓到凶手。”他一吸气挺起胸膛。 　　“真的吗？”叶祥华友好地用手指戳了一下男孩瘦硬的肋骨，“你真瘦，张笑那。你的肌肉应该更发达一些。打橄榄球可以帮你长肉……那么你认为，我一定能抓到凶手吗？小家伙，真是个乐天派！不过我想，你大概也听我说了，案子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 　　张笑那笑了：“您是在骗人吧，对不对？” 　　“一点也不是。” 　　张笑那那一对黑色的大眼睛里射出一股狡黯的光芒：“您怎么啦，想认输了吗？” 　　“你说到哪里去了，当然不会！” 　　“您决不能认输，叶祥华先生！”男孩子真挚地说，“我们……我们球队前两天有场比赛，在最后一节，对手以十四比零领先我们，我们没有放弃，我们三次触了底线，他们输得痛苦不堪。”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想知道，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将要怎么办呢？张笑那，我要你尽可能给我一些建议。”叶祥华脸上没有笑容。 　　张笑那没有立即回答。他闭紧嘴唇不再出声。他想了又想。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终于得到了充分的灵感，他清楚地喊道：“鸡蛋！” 　　“什么？”叶祥华惊讶地问。 　　“我说鸡蛋。今天早晨我给钱志森老爷煮了几个鸡蛋。给钱志森老爷煮鸡蛋可得小心呢，他可会挑剔啦。我一愣神的功夫，就把鸡蛋给煮老了。怎么办呢？我把它们全都倒了，又重新煮。第二回煮得可好啦！” 　　叶祥华哈哈大笑：“环境对你的坏影响，我知道，你剽窃我的语言手法。张笑那，这是好玩又有趣的想法——你这个主意出得真好。”他揉揉男孩的黑发，“一切从头开始！重新再来一遍，对不对？”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愿你的所有的神都来保佑你，孩子，这是最好不过的忠告。张笑那，这真是一线光明啊！”他仿佛又取得了新的力量，一头钻进卧室。 　　张笑那也开始收拾早餐桌子，手指也兴奋得颤抖起来。 　　“刘章，我照张笑那这小子给我出的主意，又到两件命案发生的犯罪现场去考察了一番。”——他们坐在医院明钦医生的办公室里。 　　“我能帮你的忙吗？”医生的眼睛毫无光彩，眼睑显得有些发青，呼吸沉重。 　　“对呀，你能不能为我抽出点时间呢？” 　　“我想没问题。” 　　他们离开了办公室。 　　这天上午，医院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除一楼少数禁止通行的区域外，各种限制都取消了。挽救患者生命的手术又在继续进行，仿佛这里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侦探和警察还在走廊里窜来窜去，不过他们尽量避免挡路，也不妨碍医生和护士的工作。 　　叶祥华和明钦穿过东走廊，又折过南走廊，向西走廊走去。麻醉室门外，有个打着磕睡的蓝制服警察，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从病房搬来的摇椅里值班。麻醉室的门关着。叶祥华试着转动门的把手时，迷迷糊糊的警员从躺椅上跳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门，直到叶祥华疲倦地拿出一张钱志森队长签署的特别通行证。 　　麻醉室里仍同三天前的情景一模一样。通往术前准备室的门旁，坐着另一个警察。同样，那张特别通行证引起触电般的反应。把门的警察张大嘴巴惊讶地瞪着来人，礼貌地笑了笑，低声说，“是，先生。” 　　叶祥华和明钦走了进去。手术车、椅子、医疗用品柜、电梯门——切都是老样子。 　　叶祥华说：“我看是没人进过这里。” 　　“我们想要拿出一些用品，”明钦低声说，“可是你父亲严格下令，连外门都不许进。” 　　叶祥华阴沉着脸四处看了看：“刘章，你大概以为我发疯了。请不要因为我第二次到医院来而感到奇怪。事实上，张笑那的灵感激发消失后，我觉得自己是有点蠢，这里不可能有什么新发现。” 　　明钦没说话。 　　他们朝手术室里望了一眼，立即转身退回到术前准备室。叶祥华走到电梯门前，打开了门。电梯是空的。他走进电梯，想把对面的另一扇门打开，但它是关死的。 　　“这一面的门关着，”他嘀咕道，“一切果然如此。这就是通向东走廊的门。” 　　叶祥华又回到术前准备室，再次把它检查了一遍。电梯间有一扇通往消毒室的门。他打开门朝里面望了一眼。 　　一切和星期一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唉，咱们真是孩子气十足！”叶祥华叹息着，“我们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吧，刘章！” 　　他们穿过麻醉室，又顺着来路走了回去。他们走到南走廊，再转弯走向正门。 　　“老朋友，听我说！”叶祥华忽然说，“既然做了，就做到底，咱们不妨再跑一趟，好结束这趟失败的恐怖之旅，我们再去看看师洋的办公室。” 　　门口的警察让他们进了办公室。叶祥华进屋后，已故外科医生的转椅上。面前是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他请明钦坐到对面靠墙的椅子上，他俩沉默了好一会儿，叶祥华透过他嘴里喷出的轻薄烟雾，嘴角带着嘲弄的神情，检查着这个光秃秃的房间。 　　叶祥华以沉重而缓慢的语气说：“刘章，咱俩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坦白地说，多年来我始终认为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如今我大概也只好放弃自己的这种信念了。” 　　“你的意思是，找不到任何希望了吗？” 　　“希望是这个世界的支柱，就像那些非洲胡图族人说的那样。”叶祥华轻轻弹着他香烟上的烟灰，笑着说，“我的支柱正在崩溃，这对我的傲气是一次可怕的打击。刘章……如果我真是觉得我遇到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对手，一个比我厉害的人物，他那犯罪的智慧竟能够一下子策划出两桩案子，通过聪明狡诈、滴水不漏的执行，使人无法侦破，那我就不这么难过了，我会服气的，甚至会适度地敬佩他。可是请注意，我说的是‘无法侦破的’案子，而不是‘无懈可击的’案子。这两个案子距完美的犯罪差得还老远呢。凶手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有的简直是明显的错误，这些罪证都无可争辩地在揭露着他。可是，要么我们这位可爱的凶手善于及时掩盖自己的错误，要么就是老天爷或什么鬼魂暗中给他帮了忙，或因为不可知命运的不适当的介入，才让我们无法侦破此案……”叶祥华狠狠地在写字台上的烟灰碟里掐灭了香烟，“眼下咱们只有一条路……就是再详细清查一遍我们一直在传讯的每一个人的情况。奇怪，天哪，这些人的供词中，一定有什么隐瞒的地方！这是我们最后一线希望了。” 　　明钦突然急忙站了起来：“这回我可以帮你的忙了。”他满怀希望地说，“我碰巧想起了一件事，对你也许有用。” 　　“是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写书写到很晚。就是我和师洋合作的那本。我从老医生停下的地方接着写下去。于是我发现了两个与此案有关的人的一些情况。真怪，我过去对这一点联想都没想过。” 　　叶祥华皱起了眉头：“是你在手稿里发现什么了吗？” 　　“不是在手稿里，而是在几份病例里。师洋收集病例有二十年了。叶祥华，这是我们职业道德上应该保守的秘密，一般情况下我甚至连提都不会向你提起的。” 　　“和谁有关？”叶祥华急促地问。 　　“陆西亚斯·李玉和叶晓培。” 　　“是这样啊！” 　　“如果这情况同案件无关的话，你能不能保证不列入案卷呢？” 　　“没问题，没问题，我保证，继续说，刘章，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明钦坐下，迅速讲了起来：“你大概知道——我假定你知道，医学著作中如果涉及某个特定的患者时，只能写出他姓名简称的缩写字母或病历的号码。这是对患者的尊重，为保护患者隐私着想；另一方面也因为，不论患者的其他资料对了解病情有多大重要性，至少，患者的姓名和身份也必须被视为对所论及的病情本身无关。昨晚在翻阅一些还没被师洋收入《先天性过敏反应》一书手稿的病例时，我偶然看到了一个老档案，发现了几份过去的文件，大约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它们附有特殊的标注，这个标注要求，在引用这些文件资料时必须特别谨慎，千万不能泄露患者的姓名，不能留下线索，甚至不能用患者姓名的简称缩写字母。这种情况极不寻常，所以我立刻把整个病历都看了一遍，尽管当时我并不准备在书中引用它。这些文件和李玉、还有那个女人——叶晓培有关系。叶晓培是作为一个难产的患者记载在病历上的。给她做了剖腹手术。再往下就是生产情况的记录，以及婴儿父母性生活的详细情况。这些证明文件都涉及到患者的隐私，要在书中引用它们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明钦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孩子是非婚生的。现在已经长大，名字叫孙静！” 　　叶祥华用手支着转椅的扶手，把身子抬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医生。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不太幽默的微笑：“孙静是私生子女！”他清晰地又重复了一次，“哈！” 　　他放松下来，又点了另一根烟：“这可是大新闻！神秘莫测的关系有了一线光亮了。不过，我还看不出这对我们破案有多大帮助。请接着讲，老朋友。下文呢？” 　　“那时李玉是个刚参加工作的青年开业医生，还在积极奋斗中呢，当时是以客座医生的身份每天在医院里担任几个钟头的门诊工作。他怎么同叶晓培结识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们之间出现了私情。但李玉不可能同叶晓培结婚，因为他已经成了家。那时他的女儿李玉已经有两岁了。年轻的时候叶晓培看来挺漂亮……当然，这个细节同医学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再往下病历里就是纯医学性质的长篇论述了。” 　　“我理解，往下说！” 　　“结果张叶知道了叶晓培的事。因为叶晓培长期服侍她，于是她便原谅了叶晓培。而且还认为最好别给李玉添麻烦，后来还把李玉聘到自己的医院来当医生。张叶对这种复杂的情况亲自做了个决定：她把孩子收为自己的养女。” 　　“我感觉，是通过合法的手续喽？” 　　“当然是这样。叶晓培别无选择。记录说她并未提出异议就同意了这样的安排。她还宣誓保证永不干预孩子的教养问题。这孩子后来就正式成了张叶的女儿。当时，张叶的丈夫还活着，但他们夫妇却没有子女。这事的前后经过严格保密，连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们都不知道。只有接生的师洋医生知道。张叶那种无法比拟的权威使后来的一切流言蜚语都烟消云散了。” 　　“这一点能使案件的许多可疑之处得到解释，”叶祥华指出，“尤其可以解释张叶和叶晓培之间的那种争吵。叶晓培也许是对这项当时是被逼无奈的协议后悔了。这样一来，李玉为什么那样起劲地证明叶晓培与张叶被害一案无关，也可以得到解释。因为如果叶晓培被捕，他年轻时的那档子风流韵事也就会公诸于众了。这样，他的家庭生活、社会地位、乃至他在医界的前途均会遭受极大的损害。” 　　叶祥华摇摇头：“但我还是看不出，这件事对我们的破案会有什么帮助。我同意，叶晓培有相当的理由杀害张叶，要害师洋也并非事出无因。而且，也并不排除在偏执狂症发作的情况下，她可能行凶杀人。她的确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不过……”他突然在转椅中伸直了腰，“刘章，我想偷看一下这份病历，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也许在那里我能找到一些被你忽略了的东西。” 　　“我把这么多情况都泄露给你了，再对你保密还有什么意义呢？”明钦以一种疲倦的语调说。他慢慢站起身来，心不在焉地走向房间里摆着师洋写字台的角落。 　　和失望的心情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叶祥华在房里快步踱来踱去，不停地吸着香烟：“我想，情况应该是这样的。”他开，心地说，“你比我早到了几分钟，发现师洋死了。你知道警察一来就要把什么都翻个遍，于是便决定把这些很珍贵、很有价值的病历记录全部偷偷搬走，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我说得对不对？” 　　“没错，你说对啦！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懂，我看不出这些病历档案和命案能有什么关系……” 　　“你大错特错！”叶祥华叫道，“你无意中使破案推迟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你当然不懂这柜子同凶杀之间有什么关系！是啊，明钦，这可是个谜，是一件很费解的事！这是关键！全案的关键！因为不了解它的重要性，年轻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无意识中差点把我父亲的警察前程给断送了，并且还差点儿在你朋友平静的心灵上写上‘结束’两个字……” 　　明钦站在一边，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可是……” 　　“可是对我而言没有可是。先生，请不要再反驳了。但也不要过于往心里去。最重要的是我毕竟发现了最关键的罪证。”叶祥华收住脚步，神秘地望了明钦一眼。他用手向右侧的写字台那边一指，“我不是对你说过嘛，这个角落里应该有一扇窗户！” 　　刘章朝叶祥华那揭穿疑团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 　　在师洋医生桌子后面，他无法看到什么窗户，那里是一堵砌得严严实实的白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