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那个尚未搞清的问题上来吧。”叶祥华在三位探员关上门后向师洋医生恭敬地鞠了一躬，“让我们走回知识的根源之处，大夫，您的客人到底是什么人？” 　　钱志森队长横穿房间向椅子走去，他在室内轻轻地踱过，小心翼翼地，好像生怕惊破一道禁忌的符咒。叶祥华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在大厅里慢慢走动的那些很实际、毫无想象力的警探们也感觉到，在叶祥华表面上漫不经心提出的问题里有点儿紧张的成分存在。 　　师洋医生迟迟不作答复，他咬紧牙关，紧皱额头，似乎在和自己争论着一道只有自己知道答案的复杂的难题。然而当他开口讲话时，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安然的神情：“钱志森先生，您忙得很，可是您提出的问题却是与事无补，毫无价值简直是小题大做。来访的客人是我的一位朋友。” 　　“一位名叫罗志杰的朋友？” 　　“不错。事实是这样：他财务上遇到了一些困难，手头拮据，来找我借钱。” 　　“合情合理。”叶祥华喃喃地说，“他需要钱用，他来找您借钱……这本来毫无秘密可言。我理解您……”他又笑了，“您肯定借给他钱了？” 　　外科大夫显然不喜欢这场谈话，他挺直了身子：“当然，我给他开了一张五十美元的支票。” 　　叶祥华不由得大笑起来，但并非有冒犯之意：“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嘛。大夫，说起来您的运气真好，他要借的竟然这么少……不过，顺便问一下，您朋友的全名叫什么？”他满不在乎地停顿了一下，好像他提出的问题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问题。钱志森队长的眼睛里泛出灼灼逼人的光芒，直视着师洋医生，他的一只手则伸到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棕色的旧鼻烟盒，然后，他的手停在了烟盒与鼻孔之间——等待着。 　　师洋的回答非常简短：“我看还是不说为好！” 　　钱志森队长的手继续它的行程，完成之后缩了回来。他吸了一口鼻烟，站起身，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狐疑的神情，他向前走了一步。 　　这时，叶祥华却抢先了一步，他用平和的口气说：“而这恰恰是我想知道的，医生。既然您如此仗义地拼命维护这个罗志杰，他想必是一位对您非常重要非常亲密的人。他当然是您的老朋友喽？” 　　“哦，不是。”师洋急忙回答。 　　“不是吗？”叶祥华扬起双眉，“这可是同您的行为不相协调啊。师洋医生……”他走到这位矮小的外科大夫身边，俯身逼视着他，“医生，您只要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永不再开口了……” 　　“我不知道您究竟想知道什么。”师洋医生嗫嚅着，向后倒退了一步。 　　“不管怎么说，”叶祥华轻声坚持道，“请您尽力回答……为什么，如果这个叫罗志杰的不是您最亲近的朋友，那么为什么今天早晨，当您的女恩主处于病危昏迷的严重危险之际，正躺在那里期待着您的妙手回春神技时，您竟然肯为见他而从您宝贵的时间里拨出十五分钟呢？不要忙于回答，你可以慢慢想个好答案。” 　　就在叶祥华结束他的长篇询问，以脚跟为轴一转身时，师洋眼里闪出反抗的光芒。他镇定地冷冷回答：“我说不出任何同你们所侦查的这件案子有关系的话来。” 　　叶祥华慢慢走到他父亲刚才坐过的椅子跟前坐了下来，挥了挥手，好像是在说：“轮到你盘问证人了。” 　　钱志森队长的笑容愈来愈温和，他在师洋眼前走来走去，外科医生以备战的眼光紧紧盯着他那不停移动的身形。 　　“当然，师洋医生，”老队长有礼貌地开始说，“我们无法接受您在这个问题上所持的立场。这一点，您本人当然也明白。”老队长试图打动师洋，促使他开诚布公地谈这件事，“您也许肯尊重我，赏给我个面子，坦诚地回答我，而不再躲躲闪闪敷衍了事？” 　　师洋还是一声不吭。 　　“那么好吧，请允许我开始提问。您在办公室逗留的十五分钟里，和罗志杰之间做过什么事？” 　　“我愿意对您推心置腹，其实我并非不近人情。”师洋医生说，他的态度一下子变了，看上去很疲倦，全靠椅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罗志杰来见我，我告诉你们了，他是为了借五十美元，有急用，一时间在别处又借不到。最初我不肯借。他便开始向我解释他目前走投无路的窘境。他的处境的确很糟，解释得合情合理，令我无法拒绝，我只好给他开了张支票。我们又就他遇到的事情谈了几句，他就告辞走了。全部情况就是这些。” 　　“您的解释完全合乎情理，医生。”老队长严肃地指出，“不过，既然情况真像您介绍的这样简单而且明白无误，那么您又何必不肯说出这个人的姓名和住址呢？您一定知道，我们不得不查清的是一桩相当复杂的案件。为了证实您本人的供词，您朋友的口供是不可缺少的。您只要把目前还缺少的资料提供给我们，事情就算完结了！” 　　师洋不以为然地摇了摇他那长满乱蓬蓬头发的脑袋。 　　“我感到爱莫能助，队长。我只能解释说，我的朋友是一个被无法预见的情势所迫的不幸牺牲者，他是一位感情用事的人，他出身于良好家庭。任何审讯，尤其是在当前，任何恶名对他来说，都足以致之于死命，最主要的是，他同张叶夫人被害一事丝毫没有牵连，”外科大夫的嗓音变得高亢尖利，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我的天哪，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揪住不放呢？” 　　叶祥华一边擦拭着夹鼻眼镜，一边沉思，目光始终未离开师洋医生的脸。 　　“我想，医生，若是请您描述一下罗志杰的外貌，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是吗？”老队长问，脸上失去了笑容。 　　师洋双唇紧闭。 　　“那好吧，师洋医生，”老队长快快地说，“您得明白，若是没有罗志杰的口供来证实您的供词，您本身的处境将会很危险！” 　　“我再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师洋医生，我最后再给您一次机会，”老队长的口气咄咄逼人，他那愤怒的嘴唇略微有些颤抖，“把罗志杰的名片给我！” 　　一阵短暂却是令人难堪的沉默。 　　“什么？”师洋怒道。 　　“交出名片，把那张名片交出来，”老队长不耐烦地坚持不让，“把有罗志杰名字的那张名片交出来。就是您在走廊同明钦医生和钱志森先生谈话时，门卫递给您的那张名片。它放在什么地方？” 　　师洋抬起憔悴的眼睛痛苦万状地盯着老队长：“我身上没有这张名片。” 　　“它在哪儿？” 　　师洋如同坟墓般默然不语。 　　老队长扭身向远远站在屋角脸色阴沉怒目而视的肖杰喊道：“搜查他！” 　　外科大夫全身一哆嗦，喘着气，后退到墙边，像一头因被猎逐而受惊的野兽，以惊恐的眼神四下张望着。叶祥华从椅子上站起身，又坐了回去。肖杰把矮小的医生逼到墙角，低声说：“是您主动交给我，还是让我动手？” 　　“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身上没有名片，”师洋喘着气，气得满脸发青，“只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我就……”他意识到自己已身处绝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肖杰用一条硕大无朋的巨臂抱住外科大夫瘦小的躯干，在他的身体上上上下下搜了一通，像对付婴儿一样轻而易举地摆布他。外科大夫尽管身体神经质地激烈抖成一团，但他并没有抗拒。他脸上的怒容不见了，两眼直发黑。 　　“什么也没有。”肖杰报告说，随即回到自己所呆的角落。 　　钱志森队长认真注视着这个身材矮小的医生，心中不情愿地产生出一丝赞佩的感情。但他头也未回，冷漠无情地下令说：“肖杰，搜查师洋医生的办公室。” 　　肖杰带领一名警探，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间。叶祥华心事重重，他站起身来，轻声同老队长交谈几句。老人摇摇头，表示怀疑。 　　“师洋医生！”叶祥华的嗓音很是低哑。外科大夫此时软弱地靠在墙上，看着地板，他的脸色呈现一片暗红色，呼吸急促，“师洋医生，我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深感遗憾。但是，是您迫使我们这样做的，别无办法。我们尽量，真是尽量设身处地为您着想……假如罗志杰是您的好朋友，他知道您如此不顾一切地保护他，那他一定乐于前来证实您所说的一切。医生，难道您就没考虑到这一点？不论他遭遇怎样的不幸……您不认为吗？” 　　“我感到遗憾……”师洋说，他的声音低哑得使叶祥华不得不伸长脖子去听。顽抗已消失无踪，师洋显得十分疲惫。 　　“好，我明白，”叶祥华很严肃地说，“我还剩下一个问题要问，我知道强迫您回答是没用的……师洋医生，从你们进入办公室起，到你们话别分手止，在这段时间内，您或者罗志杰是否离开过办公室，哪怕离开仅仅一分钟？” 　　“没有！”师洋抬起头，直视着叶祥华的眼睛。 　　“谢谢您。”叶祥华退了回来，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它，满腹心事地喷出一口烟雾。 　　钱志森队长不知对一名警察下了一道什么简要指示，那个警察走出去，不一会儿带回了艾萨克·库柏。 　　门卫踌躇满志地走了进来，红扑扑的脸膛闪闪发光。 　　“库柏，”老队长直接切入重点，“您刚才在这里说过，师洋医生的客人到医院来和离开的时候，您都看见过。您把他的外貌形容一下吧。” 　　“马上就给您讲！”库柏的脸上堆满笑容，“我从来不忘记人的脸，先生……不错，不错，这个人中等个儿，好像是个淡黄发蓝眼睛的男人，脸刮得溜光，穿的是深色衣服，还披着一件黑大衣。” 　　“库柏，您有没有这样一种印象，”叶祥华插嘴问，“这个人很有钱？我指的是从他的衣着打扮上看。” 　　“哪儿的话呢！”库柏拨浪鼓似地摇头否认，“我倒觉得，他看上去十分狼狈。他年纪大约三十四五岁，嗯，也就是这么个岁数。” 　　“库柏，您在这儿工作多少年了？”叶祥华问。 　　“九年多，已经快十年了。” 　　老队长冷静地又问：“您从前见过这个叫罗志杰的人吗，库柏？” 　　门卫没有立即回答。 　　“怎么说好呢……”他终于开口说，“我觉得，他好像很面熟，可是想不起来了。” 　　“好吧，”钱志森队长舀起一小撮鼻烟，“库柏，”他边喘边吸鼻烟，“是您把他的名片交给师洋医生的吗？” 　　门卫惶惑不解地瞪大眼睛。 　　“是啊，是我交给的，可是我并没有看……我只是把它转交给了师洋医生。” 　　“库柏，我的朋友，”叶祥华懒懒地插言，“这实在不合乎逻辑！您拒绝接受小费，却又不去关心究竟是谁给您的钱。我简直不能理解！” 　　“您是不是想肯定说，”老钱志森气冲冲地发问，“您接过客人的名片，满走廊寻找师洋大夫，然而却一次也没看这张名片？” 　　“我……没有，真没有，先生。”库柏显得真的害怕了。 　　“胡扯！”老队长不满地骂了一句，随即转过身去，背朝着他，“这个人神经不正常，傻瓜一个！滚吧，库柏！” 　　库柏不敢再吭声，悄悄地溜走了。在审讯库柏过程中不声不响回到房间的肖杰警官，迟疑不决地走近老队长。 　　“怎么样，肖杰？”老队长很明显是对部下的报告不抱任何希望，他几乎是发脾气地看着肖杰。叶祥华偷看师洋大夫一眼，对方似乎也是漠不关心，兀自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没找到名片，我到处都检查了。” 　　“啊哈！”老队长慢慢逼近师洋医生，“这张名片，您是怎么处理的？请回答！”他大吼。 　　师洋疲惫不堪地回答说：“我把它烧掉了。” 　　“嗯，竟然是这样！肖杰！” 　　“有！” 　　“开动咱们的全部机器。今天晚上就得让这个罗志杰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该人中等身材，淡黄头发，蓝眼睛，深色衣服，已经半旧，邋邋遢遢，三十五岁上下，社会地位并不显赫，穷困潦倒的样子。开始行动！” 　　叶祥华沉重地叹口气：“肖杰！” 　　警官闻言，在门口停住脚步。 　　“请稍等一下。”叶祥华转向师洋，“医生，您能把您的支票簿借我看看吗？” 　　师洋痉挛地抽动了一下，眼睛里又冒出火星来，但说起话来却仍像刚才那样疲倦：“随便你。”说着，从后面裤兜里掏出一本合起来的支票簿，递给叶祥华。 　　师洋始终一言不发。叶祥华快速翻着支票簿，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撕剩的页根。只见左边页根的空白记事栏上写着：现金五十美元。 　　“哼！”叶祥华微笑着把支票簿还给师洋，师洋面无表情地把它塞回裤兜，“肖杰，先去把这张支票拿回来。先到中国银行找，然后再去票据交换所。支票号码是1186，开的是五十美元现金，支票上的签署日期是今天。支票应从师洋医生私人账目上兑付。无论怎样，至少我们能找到罗志杰在支票上的签名！” 　　“好的！”肖杰转身要离开房间，又被喊住了。 　　“还有件事！”叶祥华的声音如同铃声般响起，“你搜查师洋医生办公室时，是否在他的私人记事本上查到过罗志杰这个姓名？” 　　肖杰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当然查过，但没有用。本子上没有姓这个的名字。写字台玻璃板下的电话号码表上也没有这个名字。还有其他事情吗？” 　　“差不多就这样了。” 　　老队长悄悄走到师洋身前：“您不必一直站着。”他善意地说，“您干吗不坐下？”外科医生以惊讶的眼神看着他。 　　“看来，”老队长紧绷着脸继续说，“咱们还得在这儿呆上好一阵子呢。” 　　师洋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屋子里安静下来。几分钟后，通往西走廊的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警探跑去开门。警探里特冲进术前准备室，腋下夹着一个不成模样的白色大包袱。后面跟着的是较为镇静的刘章逊和杜超，两个人都面带笑容。钱志森队长迈步迎上前去。叶祥华也跟着站起身，急切地走上前来。师洋却把头垂到胸前，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这是什么？”老队长一把抓过包袱，高声问道。 　　“衣服啊，队长，”里特大声喊道，“老天！我们找到了杀人犯的衣物。” 　　老队长把包袱放到张叶夫人躺过的手术车上，把里面的东西摊开。 　　“到底有了可靠的线索。”他嘟囔着说。用眼角很快地瞄了一下叶祥华，眼里满是喜悦。 　　叶祥华向手术车俯下身，自己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摸索着包袱：“更多油，更多火！”他自言自语，偷偷地瞥了师洋医生一眼。师洋也明显地活跃起来，他坐得笔直，伸长脖子，想要仔细看看手术车上摆着的东西。 　　“你说什么？”老队长一边忙着检查那一堆衣服一边问。 　　“烧剩的残灰！”叶祥华令人莫名其妙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