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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七月九日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小暑才过去没几天,当然大暑也很快就要来临了,天气会越来越热。这一天的傍晚,太阳还处在西边还老高的位置,何富贵匆匆吃完了还很烫嘴的地瓜粥、炒大白菜、红烧肉组成的晚饭,出一身的热汗。这晚饭是他自己煮的呢!他妈妈这时还在村前的承包地里忙活,天不黑是不会回来的,村里人都这样,起早而贪黑,农民什么都不贪,就贪黑。他的任务就是到村后的山地里他家的西瓜地看守西瓜,白天由他父亲看护——贫穷容易产生盗贼,他家虽然只有两亩的瓜地,但也要防着——他就回村里玩或看书什么的,再就是帮家里做饭。他做的饭一贯简洁明了,地瓜饭加大白菜或炒芦笋或其他小菜,反正荤素平衡搭配就是了,在夏天的晚上吃点稀饭比较去火,地瓜饭过去人们欲弃之而不行,现在是求之而不得,他们位于农村,倒是有福享受到城里人所不能享受的生活了。现在煮饭其实也很简单,用电饭煲就可以了,通上电源后基本就不用操心了,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配菜?何富贵闲着没事时就把心思花在这上面,有时从书上学着做点别致的菜肴。但是今晚他午睡得晚了,可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到了四点多才醒来,没有哪个农村子弟能享受到如此的待遇,他父母只有他这个儿子,多少要宠着点,有这么一个儿子能帮着家里做事已经很不错了,可不敢奢望太多,这是大多数父母的心里想法。他今天只能做简单的饭菜,为了节约燃料费,农村地区电费、液化气费都很贵,好在老天对他们不薄,或者是他们后天努力的结果,他们现在还在使用柴火灶,所以要生火,整个做饭做菜过程耗时耗力,柴火倒不缺,村后的林子里现在到处都是叫做草的木麻黄的针状落叶——木麻黄是外来物种,为了抵抗风沙害从广东搬来播种的,当地农民不懂,因为它的叶子一节一节的像竹节草,也就简单地说它是草了——拿一把爪篱去扒一箩筐就够一顿饭所需的热量了,那“草”也要经常扒,不然一个夏季的落叶会铺上厚厚的一层,人走上去会滑倒。他父母对于他做的饭菜并不挑剔,反正学会做菜得有一个过程,饭菜做不好,容忍一下就过去了,无非是咸了淡了,只要饭不糊不焦就行了。   他牵出没了铃铛的28寸自行车,一脚跨上去,向后山驶去。说是后山,也是很远的,少说有一两公里远,走路过去要二十几分钟,他偷懒不想走路。这条通向山里的路其实是由运沙石土的拖拉机犁出来的林间小道,坑坑洼洼,不是泥泞就是松软的沙土,自行车行驶在上面,颠簸得很厉害,阻力也很大,比水中行船还难,碰到松软的沙土地骑不动还得下来牵着自行车走。不过出村的这段路是黄土路,下雨后会成为泥浆路,但被太阳晒硬了就比较好走,他可以骑得快一些,让晚风在耳边拂过,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飞速运动而且清凉。他家离海边不远,所以虽然是盛夏,气温并不高,海风吹过时还很凉爽;在中午时间空气中会弥漫出一种积极向上清新的气氛,阳光直射下来,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但不烈,那云朵在天边翻滚,像堆积了几百万吨的棉絮,其实即使是棉絮也不如云朵的白,棉絮实际上是灰白色的,而云朵与蓝天相对应,显现出壮观的白;这些云朵是积雨云,不需要敲锣打鼓便能下雨,所以人们总说,“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说下雨就下雨,甚至会出现“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观。蝉总是在落日的黄昏中加班加点地大展歌喉,显示它们是这个夏天独一无二的歌唱家,并宣示一天工作的结束,在这样的环境中,甚至连说话都可能听不清呢,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很安逸,这是远离现代文明的村子的小小世界。和村子里其他年轻人不同的是,他留着三七分开的大背头,其他农村青年在这个时候图凉快都剃寸头,也正是因为这种观念上的微妙差异,显得他跟同村的年轻人格格不入,事实也是如此,他是村里仅有的少数考上高中并且是县一中的人,留大背头就是感觉有文化,这跟“头发长,见识短”简直是唱反调。最主要的是跟他同龄的基本都结婚了,他也算是大龄青年了,在农村里有娶不到老婆的危险,这也使他的处境很孤立,在一个普遍早婚的环境里,你要想晚婚就得有坚强的意志,也就是成为孤独主义者,书读多了就有更高的追求,这也可能是他晚婚的一个原因。他的脸圆圆的,经过长年的海风吹拂和日晒,除了黝黑还经常长出青春痘,他还因为喜欢挤青春痘而把本来平坦的脸部弄得坑坑洼洼的,幸亏黝黑的脸色把青春痘的疤盖住了,除了一天不剃便会长满脸的络腮胡子,看不出他是农村青年,倒像是到农村插队的;当然,也别以为他弱不禁风,要不是他父亲不让,犁田的工作可都由他来做,一来他父亲认为他是文化人了,二来他家的土地实际上也不够他做的,所以他才会有时间有机会出外打打工,见见世面。现在则把希望都寄托在西瓜田上,今年的西瓜是选用上等的西瓜籽,听说还是无籽西瓜,个大味甜,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在山里现在除了田鼠没什么大的野生动物了,倒也不怕被什么野兽偷吃,就是怕有些小孩不懂事,在西瓜还没成熟时就偷摘乱吃,做父母的在这方面也没有更多的注意,说句实话,半大的小孩,基本就像野生动物那样放养,管不过来,所以他家的瓜田在快要成熟的这段时间里就需要有人看护,还好他们有父子俩,可以实行两班制,他晚上,他父亲白天。他选晚上图的就是晚上山上的安静,这种安静指的是没有别的人声的安静,那些蛐蛐、蟋蟀还有夜莺的鸣叫是不算在内的。关于这西瓜地的收入,何富贵早就做好了算盘,这两亩西瓜地估计产量有四五千公斤,按每斤两毛五的收购价,他家今年就有两千元的收入,再加上他以前打工的积蓄,可以买一辆摩托车,是那种四冲程的太子车,那种车只不过是车架子大了点,为什么要叫它为太子车呢?管它呢,他只是觉得骑着这样的摩托车,带女朋友出去就显得威风。有了它,还可以到县城去载客当摩的司机,听说生意好的话,一个月有一千多块呢!想象总是好的,但要变成现实,就成了“望山跑死马”了。   他现在骑着的这辆大自行车跟了他也有十来年了,那是他考上县一中后,父亲奖给他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县一中离他家有5公里远呢,没自行车也不行,他父亲平常并不关心他的学业,只希望他早点读完书好成为他的帮手,自然没想到儿子会意外考上县一中,高兴之余就拿出一部分积蓄给他买了这辆结实又能承重的凤凰牌二八式自行车,当时他往自行车旁一站,也就比车高一个头,现在不同了,他可以直接跨腿上车了,不像刚开始那会儿,还得蹬脚蹬助跑一会儿才能上车。这辆车跟随他经历六年的中学生活,载着他经历19个台风585场大小雨和记不清的东北风西南风,眼看着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细皮嫩肉的少年,成长为一个有一定文化知识棱角分明嘴上长毛的青年,而它也老旧不堪,身上除了支架和轮子的钢圈,其他的不知换了多少的零件,显然它的功能良好,仍然能发挥作用,到底是名牌产品。   村后山叫狮子山,由五个山头连绵组成,中间有个山坳,曾经有一个村落,是何富贵他们村子的前身,可能是为了躲避战乱,他们村民的祖先才搬进山坳里,后来县政府在山下划出一片土地让村民建新房,鼓励村民搬出那旧村落,那里交通非常不方便,是县内惟一不通公路的自然村,无路便不利于扶贫,用比较容易理解的话说,如果不能搬山,那就搬人吧。狮子山的样子横的看上去不像个卧狮,立的就更不是了,在历史上也没有活狮子出现过,但它就是叫狮子山,最高的山头海拔300多米,那山头何富贵不知去过多少次,每次都能采些野花野果回来,有山楂、山樱桃、山草莓、映山红等,那山其实也很小,连蛇都很少见,在山上,可以看到一马平川的长达12公里的弯月形沙滩和没有边际的大海,一条铺柏油的路从沙滩上空穿过,那是环岛路;在大海尽头,偶尔有大型船舶从海边经过,如梦幻般地慢慢飘过这片海域,较多的是一些小舢板像落叶飘在海面上,再就是蓝天白云。何富贵的父亲叫何两山,因为当初他家在山坳里的时候,开门就能见到两座山,他爷爷偷懒,不想花心思取名,就叫他父亲为两山了,他家的瓜地就在原来村落的边上,是他们原来的自留地,那是块熟地,丢了怪可惜的,所以就利用来种西瓜。   何富贵到达瓜田时只能牵着自行车走了,还没到时突然从路边的草丛中跳出一只黑色的动物,只见它耳朵后贴,喉咙里发出一种“吱吱”的声音,尾巴猛摇,不时地人立起来,想趴在他的身上,吐着舌头要舔他。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抱住它,很亲切地摸摸它的头说:“嗨,你好,老黑,你怎么在这里?”老黑“汪”的一下,跳了下来,然后又要“汪汪”两声,跑到前面去了。他家的这条黑狗是本地土种狗,才七个月大,但已是半大狗了,是他父亲为了帮忙看瓜地从一个朋友家里弄来的,也不能免费,送了一包糖,算是给母狗的营养费吧。转过这片树林就是他家的瓜田了,他的父亲何两山正蹲在瓜田边一边抽烟一边欣赏正在灌浆长大的半大瓜,眯着眼睛,他穿着白色圆领汗衫脸部、手臂、脖子等处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很黑,没戴草帽,也是剃平头,黑发里掺杂着一些白发,他的脸和何富贵很像,都说父女像,母子像,何富贵倒是从他的模子里倒出来似的,这完全是意外。老黑跑到他面前“吱吱”叫了几声,他抬起头,看到了何富贵,就站了起来,说:“你来了。”   “是啊,阿爸,你回去吧。”   “天还这么亮,不急着回去,今年要是没什么天灾的话,肯定是好收成,你看今年我们能收多少西瓜?”   “唔,很难说,大概四五千公斤吧?”   “也不知道今年西瓜的行情怎么样了?如果好的话,也有两三千快,按去年的行情看是这样的,但每年的行情都不同。”   “也就几毛钱的涨跌嘛,不会差太远的。”   “几毛钱也是钱,更何况我们这是几千公斤,那可是相差好几百块,真是小孩子不懂事,还好你年底就要娶老婆了,结了婚我这心可就放下了。”何富贵今年27岁,在农村也可以算是老儿子了,却还没成家立业,成天出门在外说是看什么世面,只打了一些短工,攒了一点钱,实在让这个当父亲的发愁。   “还不是因为没有钱……”   “你总是以没钱为借口,人家姑娘哪点不好了?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多读了几年书,就蹬鼻子上脸了,不认识自己是谁了?那好的女孩能找你吗?你不是说要赚一百万吗?那一百万在哪里呢?拿来我看看!”   “唔,它还在天上飘着呢!”   “我知道你有这个心思,这点是好的,但总得脚踏实地,钱要一分一分赚来的,你光会夸夸其谈,却从不拿出行动,成天就想往外跑,说是看什么世界,那世界有什么好看的?村子里跟你同年的孩子都快上小学了,你不着急我可着急了,今年你一定要把媳妇娶进门!”   “嗯,我想,那钱应该是够了?”   “是啊,再加上今年西瓜的收成,应该是够了,娶了媳妇后可要好好过日子,不要成天往外跑,那世界有什么好看的?看多了看花了眼,连自己是谁都不认识了那才惨呢!”   何富贵不敢再说什么,因为这些话就像紧箍咒,不管有事没事,他父亲总爱念叨着,所以他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何两山见他没说什么,烟也抽完了,就把它丢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说:“我也该回去了,你爷到家了没有?”这个“爷”字应该读作y,意思是母亲或妈的意思,东山的女人比较谦虚,不敢贵为妈之尊,便让儿女管自己叫“姨”,但自己的姐妹也要被自己的孩子叫作“姨”,所以孩子叫妈的“姨”字后面再加一个“呀”字来区别。“姨呀”读快了便成了闽南语中“爷”的读音,实际上爷爷是北方的说法,在南方,在闽南语中都叫“阿公”。   “还没呢,鸡鸭都还没喂呢,你骑车回去吧?”   “不用了,就这么一点的路,以前我还挑一百多斤的担子走十几公里的路去西埔呢!”   “嗯,我知道了。”对于这样的老皇历,何富贵只能这样回答。   “晚上风大,要注意盖好被,这里的蚊子很毒,蚊帐要注意掖好。”   “嗯,我知道了。”这是一种关怀,应当接受,所以何富贵这样回答。   老黑蹲坐在地上,吐着舌头,摇着头看他们俩谈话,最后干脆趴在地上。何两山说:“老黑,我们走了。”这老黑是他养大的,感情最亲,自然形影不离。它哼的一下,爬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去。   “阿爸,你走好。”何富贵说。   “知道了,晚上要睡醒一点,别让夜猫子把我们的瓜偷了去,这些小偷,真让人不省心!”何两山一边说,一边回家去了。   何富贵把车支在瓜棚的旁边,然后脱下衬衫,光着上身,走进瓜田,借着夕阳的余辉,欣赏西瓜的长势。他家的这片地沙质很好,种啥收啥,凡是适宜沙地的农作物都有良好的收成,地瓜、花生等,这茬瓜收成后就该种花生了,花生过后,还可以种地瓜过冬,所以他父亲不舍得这片田地也是很正常的,他老是说这块土地有土地公在保佑,事实上也投入了不少的肥料。   天还没黑透,蚊子就出来狩猎了,有这么一个又健康结实的大活人,自然是不会放过的,按蚊、库蚊、伊蚊、小咬等嗜血昆虫,像战斗机、轰炸机向何富贵袭来。何富贵光着上身,光靠两个巴掌,自然抵挡不住蚊子们的殊死进攻,只好逃进瓜棚,点起蚊香和风灯。自从全村人迁出山外后,一切文明的东西也迁出去了,他们村子的旧址成了动物的乐园,早就不能从那里牵电照明,因此在瓜棚里过的只能是原始生活了,惟一能证明时代的东西是手电、铝锅和打火机了。这里的山泉水是甘甜的,是一等的泡茶水,所以何富贵支起锅,点燃柴草,开始烧水,茶叶那是必备的,他父亲也爱喝茶,一斤十几块钱的铁观音。在火焰的烘托下,他的汗水不住地流出来,奇怪的是,今晚倒是一丝风都没有,树木也肃立着,瓜田四周的林木有些还是他栽种的呢,听说桉树能分泌防蚊的化学物质,他到了附近的林场弄了些桉树苗来种,这些桉树苗现在都长有胳膊那么粗,有两人那么高,但看来效果不大。四周并不安静,蟋蟀、蛐蛐、青蛙们早就开始热烈地交谈,偶尔会传来猫头鹰的“呜呜”的叫声,没有其他人声,何富贵便把裤子脱下,只剩下一条三角内裤,还不断地扇着用铁树叶子做成的扇子。   水烧开了,他按照泡茶的程序慢慢操作,自斟自饮,茶水里的咖啡碱可能对他不起作用,或者一个人也太无聊了,或者是蚊子太多了,他把风灯挂在蚊帐边,把手电筒放进床上,钻进蚊帐,把蚊帐四周掖好,防止蚊子从小缝里钻进来。现在的蚊子也进化得聪明了,懂得爬进蚊帐。这张简易床经过一天的曝晒,躺在上面简直就是作锅贴烧饼,来这里过夜当然不是享福,何富贵干脆把他的内裤也脱了,就这么赤条条地躺在上面,拿起一本《读者》来看。这可能不是头一次了,而且还可能是他的睡觉习惯或者当他只有一个人时就喜欢这样。就冲他这样也会把小偷吓跑的。他倒不用担心有什么女人半夜三更到他的瓜田里来。《读者》的内容很精彩,但因为光线不足,看了不久,眼睛就发涩,所以他放下书本,把风灯的火焰调小,闭上眼睛就睡觉,在山里没什么事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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