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痛都是自己扛
四悄悄儿吹灭了蜡,她用脚把大姐弄醒。“外边儿有声音……好像有人……”她悄声儿对大姐耳语。
大姐也竖起了耳朵听。“哪儿来的声儿?神经过敏。”她小声说。听着没有新的声音传来,她嘴里嘟嚷着又要倒下去睡。
四又踹了大姐一脚。大姐这回听到了声音:“嘎,吱……”似乎是拽窗板的声音。
大姐爬了起来,慌张地问:“喊人吧?”她指了指邻居家。
“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呢。再看看——”四尽量放低声音说。
外面,那个黑影儿蹲在窗台上掏出了什么东西,两只手在用力地拧着锁头。他尽可能不弄出声儿来。可是,每拧一次锁,木板做的窗护板就随着他的用力而来回拉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急了,使劲儿用力拧了下去,“嘎吱——”更大的声音发出了。
看得出来,他的心里很紧张,他望着屋门的方向看看,看那里是不是出来人。没有什么动静,他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哗啦啦……”更大的响声传了出来。
屋里,大姐悄悄儿去厨房拿来了一把菜刀握在手里。四小声儿说:“你听着,万一他打开锁进来了,你就抱孩子跑到邻居家去千万不能伤着孩子。我跟他拼了……”
大姐悄悄儿抱过孩子,孩子还在甜甜地睡着。四吓得浑身乱抖,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嘎——”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回声音更大了。
四看了看表,现在正好是后半夜三点半。为了引起邻居家的注意,紧急时刻好帮助自己,她故意咳嗽了起来。
外面的声音忽然停住了。邻居家没有动静。四把孩子掐醒,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可是,邻居家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没办法,她只好颤抖着点着了蜡,屋里顿时亮了起来。她看看身边的大姐,大姐也吓得面无血色。
这回,外面的声音暂时没有了。
荣没等火车停稳就跳了下来。他撒腿就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他身边到处都是林区的木刻楞做的房子。这里显得边远和落后。
“妈——”荣推开院门就大声喊道。
荣家院里停着一个深红色的棺材。“妈——”他扑上去就大哭:“妈,我回来晚了!妈呀——”荣的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妈,你这辈子好苦哇!”荣声泪俱下,收都收不住。家人胳膊上都戴着黑布孝,过来劝荣。荣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
大哥把弟弟引进屋里坐下。嫂子正在炕上躺着。“你嫂子怀孕了。”大哥说。“咱妈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她总寻思这寻思那的,总是觉得对不起你们。一上火儿,老毛病就犯了……”
窗外的声音在继续。四分明听到了爸剁骨头的声音:“嘭!嘭——”声音一声紧似一声。她因为恐惧至极,身体抖得像筛糠一般。
四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扭曲的面孔,那人拿着斧头恶狠狠扑了过来。梦里的情景,现在就在眼前……四的紧张无以言表……外面,那人还在设法弄锁。他从皮袄兜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接着撬锁。
四的手表现在是后半夜四点半。外面的声音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她又换上了一根蜡。她在心里算计:“马上就快五点了,五点半,最早的通勤车就要经过这里,他就不敢再撬了……”
四的精神已经有点儿恢复了。她对大姐说:“你先睡会儿吧,有事我再叫你。”大姐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睡了,随时准备抱着外甥往外跑。
窗外,撬动窗板的声音还在轻微地传来。看来,那人不撬开窗板不会罢休。为了给自己和大姐壮胆儿,四轻声儿哼起了歌谣:“小燕子,穿花衣……”
孩子在四的怀里又甜甜地睡着了,他的脸上不时露出微笑,笑得格外好看。“孩子会笑了!”四悄声儿对大姐说。大姐爬过来看:“真的!真好看……”孩子的笑脸在这个时候,犹如寒冬里的暖阳,让姐俩儿心里暖洋洋的,恐惧也淡去了很多。
“小燕子,穿花衣……”四的歌声里夹杂着那人撬窗板的声音。大姐也唱了起来:“小燕子,穿花衣……”两人的歌声,穿透了寒冷的屋子。
四不时看看手表。现在已经是早上五点二十五分了,外面黑乎乎的还未亮。
那人很有耐心,还在试图撬着……远处,通勤车的灯光终于晃了过来。那人吓得一哆嗦,钳子掉到地上了。他跳下了窗台,捡起钳子,一猫腰闪过房角,转眼就不见了……
早班大客车开了过来,停在离四家的房子不远处。车门无声地打开了……
外面终于没有声音了。四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她慢慢放下孩子,放心地躺了下去。
天已经完全亮了。四在查看房后的脚印儿。她发现:雪地上的脚印断断续续一直伸到了荣的本家大姐家的园子外面。之后,就不见了。
龙大姐正在往门外泼水,她一眼就发现了四。“干哈哪,这大清早的?”四没说话,她心里在想,该不该告诉大姐昨晚的事?
这时,大姐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壮实的男人,这个人长着粗壮的骨骼,宽脸黑面,一脸的连腮胡子,一看就不是好主儿。男人看到四,显得有点儿不自在。他想躲起来,又觉得不妥,只得走到门口来。
“大姐,我家咋晚儿有人弄窗板想进屋。有人知道孩子他爸不在家。”四说:“你想想,都谁知道他回家去啦?”
大姐脸上挂着惊愕:“你们就认识我家呀。就我知道这个事儿!”
“那就怪了!”四说:“刚才,公安局的人来了,发现了脚印儿,脚印儿有四十多号,是个大高个儿。量完脚印,公安局的人回去了,他们让我再看看谁最可疑。我发现脚印到了你家这儿……”四指着大姐家的园子拐角处。
“我看看……”大姐放下脸盆,也过来看脚印儿。大姐气得骂道:“哪个畜牲养的,不怀好意,真不要脸。今晚儿我过去跟你做伴儿……”
那个男人在故作镇静。他用淫邪的目光深深瞥了一眼四,转身进屋去了。
“大姐,那个男的是谁?”四问道。“俺家你姐夫的弟弟,”大姐回头看看,见小叔子已经进屋了,就小声儿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他前几天儿刚从笆篱子出来……”
荣在家里翻看妈的有限的几张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去年夏天妈和自己还有四的合影,妈高高兴兴的,四挽着婆婆的胳膊,几个人很亲热的。谁都没有想到,转眼之间,还没看着第一个孙子呢,就与家人阴阳两隔了,人生真是无常啊!荣在心里说:“妈,难道凡事真有预兆,去年冬天,大年三十儿的半夜,你就告诉我们,你要走了?”
四半夜醒来,她推醒荣,急促地说:“快起来!快点儿!”荣半睡半醒地问:“啥事儿呀,人家睡觉呢……”
“我刚才梦到咱妈进屋儿了,她到炕底下拿个啥东西又出去了……”四说:“你快点儿起来看看,是不是有啥事儿?”
“能有啥事儿。”荣当时睡得迷迷糊糊地说。
“我妈单位就有过这事儿,那家的儿媳妇儿生孩子,半夜梦见老公公到她的炕上拿了一样东西……老公公就在那个时候去世了。结果,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四说得煞有介事。
荣也听得汗毛都扎煞起来了,觉也没有了,一骨碌就爬了起来,下地去爸妈的屋里。“我是怕妈有啥事儿……”四又补充道。
荣心急火燎地到了里屋,看到妈正在屋里炕上熟睡。荣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可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妈还是走了,妈还没有享到儿子的福,一辈子受尽苦难,就无声无息地走了,荣怎能不悲痛欲绝......
“妈,你给你儿媳妇托梦,是不是有啥话说?妈……”荣把妈的照片贴到了自己的脸上,哭得泣不成声……
“驾!”赶车人使劲儿用鞭子抽着马屁股,马干着急使不上劲儿,马蹄子蹬不住冰,脚下直打滑儿。路上全是亮晶晶的冰,行人走在上面得出溜着走,不然,就会摔倒。
“驾!哦——吁!”无论赶车人怎样吆喝,马拉着爬梨,爬梨上是棺材,却在冰上纹丝不动。四周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荣披麻戴孝跟在爬犁后面。“妈,你说过,‘将来我死了,说啥不坐爬犁’,你这是在告诉我吗?”
荣见此情况喊道:“停下!”马拉爬犁不再试图往冰上爬了。
荣妈的棺材被吊车吊到了拖拉机上。链轨拖拉机往山坡开去。拖拉机后面是长长的送葬队伍。
漫天雪花,天昏地暗。荣跟在拖拉机后面,满身满脸都是雪花儿。
拖拉机往山坡上开来,伤感的哭声和着大雪向四野散去,显得格外压抑。
到了墓地,子女们跪了一地。大哥和荣在烧纸。荣念叨道:“妈,我给你的房子里放了文房四宝。希望你保佑子孙后代有文化、有前程。妈……”他再次哭了起来。
风,卷起了雪花儿,形成了旋转的雪风,在墓地打着旋儿。天上地下到处是雪,是哀恸的人们……
送葬的人们回到了家里,他们纷纷脱去了孝服,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大哥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祛寒。他让弟弟也喝一口,弟弟拒绝了,荣默默躺到了炕上。
大哥看了缩在炕上的爸一眼:“爸,今天大家伙儿都在,咱们把我妈的东西分了吧。”
老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嫂子也走过来坐下。她没有在送葬的人群里出现。
“趁着咱们全家人今天都在这儿,把咱妈的东西分分,免得日后打架。也没啥值钱物儿,就这些——”说着,大哥还笑了一下儿。他边拿东西边说:“卫华是大儿媳妇儿,照顾咱家最多,分给她一对儿银手镯;小荣子,一个银戒指;小杰子,一个……”
分完东西,大哥说:“咱妈也没啥钱儿,还有几百块钱,就留着给咱爸存着了。爸,是吧?”
妹妹突然说:“大哥,咱妈没了,我想要个纪念品。”
“啥纪念品?”大哥警觉地问。“咱妈没给我做完的那条棉裤。”妹妹开口说。
“我当啥好东西呢。”大哥说:“你拿去吧。”
妹妹抱着棉裤回到了小屋。她闩上门,在棉裤里翻找了起来……
早晨,大姐端着滚烫的疙瘩汤进来。四见上面浮着一层油,就说:“油太多了。”
大姐说:“油多好吃!”
四不高兴,她在内心说:“糟害了!”
两人正吃着饭,龚羊来了。他弓着个腰儿,只是笑,也不会说个话儿。
四暗自好笑。大姐看看龚羊,龚羊不解她的意思,大姐又冲他挤了挤眼睛,他还是不解。
四全看在了眼里,她笑着说:“你们快出去溜溜吧。”
大姐有点儿不好意思,故意说:“出去?”
四说:“快别装了,出去吧!”
大姐在龚羊的背后做了个怪相儿,两人出去散步了。
四在家里抱着孩子,她的心里有点儿失落。
三天后,荣从家里回来了。他进屋脱掉衣服就过来抱孩子。“儿子,可把爸想死了!”
四去厨房给荣做饭。荣的样子很憔悴。“真累呀。”他说。“那还能不累?”四说。她又问:“我给你烙糖饼吃吧?”
荣说:“吃啥都行。”荣在炕上和孩子亲热,他发现孩子会笑出声儿了,心里的悲伤也轻了一点。正逗着,孩子尿了他一身。这时,四捡的小猫从外面回来了,它跳上炕,也来喵喵叫着凑热闹。
夜晚,大姐打起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荣躺在四的身边,他想再离媳妇儿近些,四轻轻拨拉开他的胳膊。他不甘心,在被窝儿里用膝盖顶着四,想挤出块儿地方来。炕太小了,四再往里挤,就要挤到大姐了。四用脚趾去掐荣,荣疼得咧开了嘴儿。四看看大姐,用胳膊打着荣。荣显得有点儿可怜。“烦人!”四凑到荣耳边小声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