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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祖归坟
公元426年,六月初六日,傍晚。 朔方甘肃陇上黄土丘陵。 甘肃陇上城池之外往北三十里,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茫茫黄土丘陵。丘陵一个又一个小山包像波浪一样由南往北绵延开去,横无际涯。使得整一幅无垠的丘陵显得辽阔,空旷。平日里起风之时,西北风刮起的声响便如鬼魅一般呼啸而过,使整片布满小山包的丘陵显得更加幽深可怖,虽然是四野一览无遗,但这种空旷的感觉更让人从心灵深处感到无穷的孤寂和凄冷;仿佛这一个个高不及丈的小山包都变成了鬼魂的坟地。因此,这块丘陵黄土很少人在上面走动。 然而,从很久很久以前,每年的这一天这个时候,这片丘陵地上都会出现一群人,这群人都会找到属于他们的那块低洼地,举行着关系着整个家族兴衰的祭祀。 跟以往每年的这一天傍晚一样,今天傍晚,天气也很好,没有多大的风。这就让族人更加相信是他们的祖宗在保佑他们顺利地将祭祀大典举行成功;因为在平常日子,这地方的六月十日有九日刮风。 夜幕刚刚降临,这一片坟地就华灯初上了。灯当然是人点的,燃而这灯光的颜色并不是透过白纸灯笼的惨白色,而是热闹的红色。点上了的红灯笼用竹竿插在黄泥地上,把这一片土地照得多少增添了一点喜庆的气氛。 这座埋葬着历代祖宗的祖坟座西北、朝东南,既避风又挡雨,是这一带地方上佳的坟位。而且还由家族长老出主意在西北龙头位置筑了屏障,更使这一片祖坟数百载物华天宝,变化不多。坟地是这一片丘陵最低洼的一处,然而经过数百载的沧桑,这片低洼的坟地却越长越高,整个家族也随着祖宗的坟头逐年的高隆而发展得愈加庞大。族人将家族命运与这祖坟的保存联系在一起,这便更加重视了对祖宗的祭祀了。而且他们这片坟地确实是有灵异之处,让二十多代的子孙都荫泽了他们的祖先的保佑。 一名披着老虎皮的年轻少妇,坐在丈夫带来的毛毡上,毛毡便铺在坟边不远的一处土墩上。后边不远就是先辈筑的屏障,这里朝南,是避风的最好位置。少妇是一号靓丽人物,脸形特征满带汉人的特质,秀眉、明眸、朱唇、瓜子脸、削肩,都是中原女子的特色,但此时的她却是挺着一个大肚子,坐在丈夫身侧。 丈夫是一名胡人,一个伟岸的汉子,魁梧强壮,浓眉髭须。他叉开双脚站在妻子旁边活像一个守护神。……这是他的家族,他的祖坟。他是一个朔方的少数民族的子民,他的国家名叫“柔然”。他的妻子来自柔然国南边的大国“北魏”,她是一个两国和亲的女子,名叫崔恋,是当今北魏名宰相崔浩的女儿,一个标致的美女,一名标致的汉人。 他们夫妻都是龙凤之中的人物,丈夫是柔然国的统帅大将军,家族子弟都如同他一样在朝廷任官,这个家族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家族。是以,“人杰地灵”也就把祖坟和家族里所有的人联系在一起。 因为家族里的其他成员有些还没有来到。因此先来的人都各持一杆灯笼,找块地方插上,在祖坟边上或坐或站地瞻仰着祖坟的神韵,心中默默地祈祷着,虽然一家男女老少相处和睦,但此时此刻,大家都没有出声。 崔恋聪明贤惠,刚嫁入目家不足一年,便完全学晓了柔然国的语言,其时柔然还没有正统的文字记载。二人此刻正在说着胡话。 崔恋道:“郎君,不知为什么,今天我隐隐感到会发生什么似的,心情特别焦躁,有点心神不安。” 丈夫目腱说道:“你腹中胎儿快要出世了,容易产生不安的情绪;今晚的祭祀大典族内所有人都要参加。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我就带你来,让它也沾沾祖宗的光。你多穿点衣服,别撞了风。” 目腱是个粗人,并不体察到妻子的情绪,依旧虔诚地默首祈祷,跟族里其他人形成了一种凝聚力,这种凝聚力仿佛真能感动神明一般,让崔恋在恍惚的心神不定中,多少感到一些安慰。 崔恋望着围在祖坟四周的亲戚,见他们都郑重其事地低首祈祝,亦不愿再破坏环境,自个儿感受着这一座充满神秘色彩的祖坟。 这个时候,祖坟地上的灯笼随着族里人陆续到来而挂得越来越多,坟地上的光明也多了起来,虽是入夜,但坟地上红光荏苒,如同又回到了略带红霞的一个永恒的傍晚时分。这也给大家在阴森的坟地上带来一种光明的温暖。虽然整个家族四十来人都没有出声,但依然掩饰不了族里人反映出来的凄伤的气氛。 因为目腱的父亲新死,棺木正停放在崔恋所在斜坡的东北方位的一处较高的土坡腰上的一块平地准备入殓的墓穴边上,目腱的母亲新结氏盖着素白头巾正给她老伴烧着冥钱,那边的气氛显得异常阴冷。而崔恋这边灯光炯炯,黄土上如薄霞披盖,也好像把天色照亮了一般,四周事物在红光的映照下看得一清二楚,倒是减却了几分丧死的悲惨气氛。同时,族里人围着的那个大土坑边上,挂着二十多盏红灯笼,红光冉冉,把坑里祖先们的坟穴照得清清楚楚。 仿佛这灯光不是由灯笼发出,而是由祖坟的二十四个坟堆发出;红光从坑口射出,犹如祖先显灵一般。 崔恋看着看着,觉得这片祖坟异常邪异。这种莫名的预感也有部分是从丈夫跟她讲述的关于这个祖坟的神秘故事而产生的心灵感应。 在他们夫妇参加祭祀大典的途中,目腱已经跟妻子讲述:爹爹的入殓跟祭祀大典都在同一天举行,这样不但完成了爹的入殓仪式,也同时将他归为祖宗之列。每年六月初六,都是我们家族对先祖的祭祀日期。祭祀之日,族中所有直系亲属必定要参加,不参加者将不列入族谱,情节被视为族中最严重的一项。因为就在祭祀之日,祖宗会显灵一次,任何子孙后代都得经过它(祖先)的体察才能尽到子孙的孝道。 “祖宗显灵”是在戌时正发生的。“祖宗显灵”是一个神奇的现象,数百年来家族一直以此为荣。因为这确实是一种难得一见、匪夷所思的奇观。 家族所有亲属都必须在这一天的晚上戌时正之前赶到。大家都站在祖坟旁边默默祈祷,或者瞻仰祖先神圣洁净的墓穴,缅怀他们的生活方式。等到戌时正这一刻,便是家族人提心吊胆而又激动人心的一刻。因为他们在这一刻的每一秒时间都焦急地注视着二十四个祖先的坟头,因为这正是他们“显灵”的时候。 令人激动人心的时候就是这些平时百见如常的坟头在戌时正这一刻会突然不约而同地隆起一尺来高,仿佛是人为地在上面铺加了泥土一般。 这一幕神奇的现象令得族人顶礼膜拜,欢庆着祖宗显灵,和家族来年的兴旺发达,开枝散叶,家业昌盛。这个神奇的现象年年如斯,比潮汐还准时。因此整个家族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崔恋听得目腱说得邪乎,将信将疑,也非常盼望能看到丈夫所说到的那一幕。但心中总有一个念头在作怪,预感到今日祭祀“祖宗显灵”未必出现,但她身为目家新妇,不适合说明,因此才跟丈夫说她心中有一点焦虑不安。 戌时正愈来愈临近,土坑里的祖坟在子孙们的眼中好象真正开始了发出神灵的红色光芒,大家都因昔日所见激动地祈盼这一刻的到来。虽然知道祖宗必定限量,但这一年一次的奇观还是让大家兴奋莫名。大家都睁大了双眼全神贯注地瞧着二十四个坟头,连奶奶也丢下冥钱,撇下“老伴”,来这边接受圣祖的光临。一秒一秒地滴答滴答过去,大家都激动、紧张得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惟有崔恋却是另一种恐惧和害怕的焦虑,因为她觉得预感越来越变得真实,心中如鹿撞一般“扑通”乱跳,心神不安,有点神不守舍;而且随着“祖宗显灵”时刻的一秒一秒逼近,而忧心忡忡地产生悸怖不安的情绪,令得她本来血色红润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她也说不准为何这么多亲戚中单单她自己产生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也许女人的第六感特别敏锐,极为确定没有祖宗显灵一回事。矛盾的是她又极度希望“祖宗显灵”,哪怕是一个骗局也好,都会让她心里感到莫名的好过。因为她知道,没有祖宗显灵的后果将会对他们夫妇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非常不利,而至于产生这种感觉的根源是从在他们夫妇来时的途中一段对话感知的…… 崔恋问道:“假如祖宗不显灵……” 目腱听得崔恋所问,忽有所悟地惊呼出声来,脸色突然煞白,跟崔恋现在的脸色一模一样,不过这种异样的神情在目腱脸上转瞬即逝,因为目腱非常确定祖宗不会不显灵,他亲眼目击过许多许多次,料想今次也不例外,亲眼见证的事实,掩盖了他心里的不安。崔恋敏锐地察觉到目腱提心吊胆的惊慌神色,便隐隐地开始产生这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今晚将会有大灾难降临在他们一家人身上一般。而且在路上目腱再三叮嘱她到时不要胡乱说话,特别是刚才那句天怒人怨的话。然而,目腱越是叮嘱,崔恋的不祥预感越是发作得强烈。 距离“祖宗显灵”仅在一刻钟之内了! 族里人包括目腱都圆睁双眼,脸带无限好奇与虔诚,等待见证这神奇、恢弘、磅礴、神圣和荣耀的精彩划时代的一刻!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块用于阗极品玉石羊脂玉做成的约六寸长的祭祀用的长方形小玉珪,一块属于自己的玉珪,足可成为以后自己长生牌位与历代祖先一同埋葬的玉珪,恭谨地捧在胸前,任由羊脂玉油滑的流光在空气中漫散。 相反,崔恋的悸怖惊慌的身体颤抖,已经更进一步地转变成了数亿个麻醉因子从心脏向全身所有部位、单元弥散,灌漫。她感到的害怕令她全身麻痹了,手脚冰冷得没有知觉,无法动弹,心脏从剧烈跳动而转为停止,就在族里人紧绷着神经见证祖宗显灵的那一刻,崔恋心胆俱裂,连脑门都快要破裂似的,眼前的世界一片空白。 这是漫长的一刻,一秒、两秒、三秒、四秒……每一秒都显得那样漫长。预感中的祖宗显灵的时间好像已经过了。 但族里人都翘首期盼,望眼欲穿,仿佛比等待自己爱人归来还要着急。每个人的心脏都开始了砰砰的跳动,那么有震撼力,让耳朵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离祖宗显灵时刻的一秒一秒地渐渐远逝,族里人的心跳逐步加快,“咚咚咚咚”的响声不住地回响,直到感觉上自己快要因心跳急骤而死,大家都依然热切地希望是祖宗迟到的缘故。 这种热是有限度的,一刻钟过去了,族里人惊惶……两刻钟过去了,族里人心悸……三刻钟过去了,族里人已经有点神不守舍了……四刻钟过去了,族里人已经灵魂出窍了……大家都承受着剧烈的心跳的压力,没有人敢稍动声息。终于,有人好像忍受不住心跳的压力,发出了一句令在场所有人都魂归体窍的话:“戌时正已过……”这把低沉、压抑的声音惨然说道。虽然声音极为低哑、苍老,但在这掉一根绣花针都能听见声音的肃静环境里,族中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没有什么灾难比这噩耗更让人震惊的了。 目腱从兴奋莫名,到慢慢失望,到焦虑,到恐惧,到悸怖,到全身发了一场冷汗,到心胆俱裂,到脑际一片空白。目腱的恐惧不比族里任何一个人少!因为这出意外的发生关系到他未出生的儿子的性命。崔恋从丈夫站着的魁伟的虎躯不住地索索发抖和脸上颜色似见了洪水猛兽一般的惊惧灰惨深刻地预感到,他们夫妇就要大祸临头了! 目腱非常清楚祖宗不显灵的后果:祖宗不显灵,是本族所有子孙的罪孽,他们都得得到祖宗的惩罚。子孙后代将会一代一代地遭受不虞之灾,受苦下去,永无间歇。祖先之震怒,子孙罪孽之深,天地难容!这是世上最恶毒的怨咒!数百年来祖宗对子孙的庇护保佑,都要用子孙日后的重重灾难换取,以后的子孙,将永不见天日!……为了子孙后代着想,唯一能补救的办法是,一定要有子孙勇敢地站出来代罪,歃血祭祖,弥补错误,以慰先祖之灵,期待祖先的原宥,来年重新显灵。 有头脑的人都不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取族里子孙后代的幸福。只有新生的婴儿才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因此,族里的惯例都是找族里新生的婴孩歃血,以婴孩的纯洁清白的血,洗涤本族人的罪孽,以换取祖宗的圣佑。 刚好,族里今年唯一产子的便是目腱一家,目腱虽然是家中第三子,但大哥目敕已婚,生儿八岁;二哥目塔已婚,却没有生养,其它堂兄弟姐妹都无一产子。目腱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神圣的祭祖大典竟然会成为降临在他一家人身上的灾难! 目腱心神颓丧,恍惚中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他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的希望和亲人。爹爹新死,正在丧葬,尸骨还未寒,目腱的丧痛未过,又要面临失去儿子的危机,儿子可还未出生啊!一时之间,以往在他心中圣明、光亮的祖先忽然成了魔鬼,并化为目腱眼前天幕无穷无尽的黑暗,夺走了他的一切,并将他一口吞没,让他堕进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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