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哲茂徐徐将剑子自那名中年美妇的小腹抽将出来，剑尖淌下滴滴鲜血，他端详了尸身一下，冷冷自语道： 　　“敢情连杀人都厌倦了？方才面对这风姿绰约的妇人，我几乎下不了手。……” 　　他抖剑一弹， “呛”地一声脆响亮起，一绺黄色的剑穗迎着自舱门吹进的夜风微微飘动。 　　一灯如豆，依稀可见魏哲茂面部的轮廓，他年纪约莫在四旬左右，惨白的脸色却也无法掩去眼角经无情韶华所留下的鱼纹。 　　他举步在船舱中绕行一匝，足步过处，血渍斑斑，昏黄色的灯光照着十数具死状各异的尸体，构成了一幅恐怖凄惨的图画。 　　“闾丘温书一门十八口的人命都在这里了，嘿嘿，解决这些人倒是颇费了一番手脚呢。” 　　他边哼边行，顷刻已自东角落走到了西边近门处，蓦然之间，感到背后一阵劲风压体，魏哲茂像闪电一般地回过身子，单剑横在胸前。 　　朦胧中，只见一个荣衣老者自死尸堆中挣扎撑起，殷红的血泊不断地从他按在小腹上的指缝渗出，在魏哲茂的身子欲转未转时，他已疾起一掌拍了出去。 　　“嗤！” 　　魏哲茂右腕一抖，寒光绕体而出，荣衣老者一掌尚未递实，剑子已在他的胸膛穿了个窟窿。 　　荣衣老者惨号一声，断断续续道： 　　“你，你……原来是职业剑手！……” 　　话犹未完便仰身倒下，胸前血如泉涌，死亡的形象旋即弥漫在他的脸上；五尺之外，魏哲茂仍抱剑而立，一种难以言喻的森寒杀气自剑上陈逼而出！ 　　须臾，魏哲茂才哈腰下去，用手掌去探了探荣衣老者的鼻息，再凑耳听他的呼吸，无可置疑的，老者是早已断气了。 　　森寒的杀气渐渐淡薄下去，魏哲茂运剑入匣，低声道： 　　“真是邪门得紧，近来我杀人老是不能做到干净利落的地步，方才若不是我的剑子够快够准，倒下去的怕不是闾丘温书而是我了……” 　　他杀人之后，神态反而变得无精打采，生像是刚刚做过极为无聊事一般，身上仅存的那么一点劲儿也早已荡然无存。 　　视线从荣衣老者的身上收回时，魏哲茂不禁嗟叹： 　　“姓闾丘的名垂江湖近三十年，名下倒非尽虚，他中了我谢金桑柳一剑，不死已是奇迹，居然还能运掌偷袭，嘿，难怪那主儿此番不吝于出如此高的代价。” 　　除了魏哲茂不时低喃自语外，船舱中是死一样的静寂，匹练似的月光从窗口射进来，洒了一舱的水银。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舱外忽然传来一道橹桨摇水之声！ 　　这声音虽然细小，但魏哲茂却听得清晰分明，他身子震了一震，心道： 　　“是午夜了，这时候还有谁会在这荒僻的湖上泛舟？” 　　他略一晃身，人已掠到了舱外，立在船舱上游目四顾，只见右舷边正有一艘帆船慢慢驶近！ 那帆船还未驶到，一阵铮铮的琴音已随风飘至，间而夹杂着清脆的女音： 　　“琴声咽，秦蛾梦断翠湖月。翠湖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霜落虫鸣满竹舟，烟云漠漠音尘绝。音尘绝，哀鸿为伴，清唱此阙。”歌声甚是委婉，漾出篷舟，漾在冰寒的湖上。 　　顾盼间，那只小舟已紧傍着画舫停了下来，站在船头上的榜人挥起竹篙朝画肪上一点，船头偏侧了过去。 　　画舫上的魏哲茂喝道： 　　“冒黑撑舟，是谁？” 　　下面那榜人将竹篙偏放在船头，应道： 　　“这位爷台，咱送文英过来了。” 　　魏哲茂心念一动，眼瞧那舟帘一掀，一个粉衣女子怀抱着一只木琴，施施步将出来。 　　银白色的月光照着那婷婷的身影，荷叶祆、石榴裙，都是黄里镶红，白皙的脸上挑着两匹柳叶眉，盈盈的双眼宛如一对水蜜桃，秀发长垂到肩上，让那姣好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清新秀气。魏哲茂只瞧得心魂不定，暗道： 　　“这娘儿是够美，也够成熟了。” 　　那粉衣女子朝榜人道： 　　“和谁在拉聒？还不送我上去。” 　　那榜人唯唯，正要助她攀上画舫，魏哲茂心头一转，一拨手，将挂在船舷的软梯放下，高声道： 　　“打从这儿上。” 　　粉衣女子沿着软梯攀上了画舫，谢盒印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凭着他丰富的阅人经验，已大致可以测知对方的年龄当在二十五六之间。 　　她，被魏哲茂瞧久了，垂着粉脸，扭着纤纤的腰儿，露齿一笑： “还未谢过大爷。” 　　魏哲茂嗯了一声，道： 　　“姑娘是个唱工？” 　　粉衣女子颔首道： 　　“贱妾文英，大爷请多关照。” 　　魏哲茂再仔细端详了面前这女子一番，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推究起来，这感觉似乎就是一种无可言喻的 “杀气”！须知像他这等武人，对周遭的人物往往相当敏感，因此他乍一接近这女子，那种奇异的感觉便凛然而生，暗忖： 　　“我自己就是经常使人感到‘杀气’的人，只是这文英只不过是一介女流，竟也带有如此逼人的 ‘杀气’，就像草丛之中猛然冲出一条毒蛇来时予人的感觉一样，就令人费解了……”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魏哲茂已经有了戒心。 　　魏哲茂道： “是什么人打发姑娘到此？” 　　粉衣女子文英道： “司……闾丘官人先时吩咐舟子，接我到舫上唱支曲儿……” 　　是卖唱的么？似乎不太像。魏哲茂有这个直觉。但无论如何，粉衣女子身上的那股杀气，很使魏哲茂感到兴趣。他伸手一指船舱，说道： 　　“姑娘所说的闾丘官人就在舱中，请跟我进来。” 　　魏哲茂当先举步，推开舱门，同时身躯一转，把文英让了进去。文英怀 抱木琴，轻移莲步而入，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味迎面扑至，她柳眉微皱，停步在舱门上趔趄不前。 　　目光转处，但见布设华丽的船舱里面一片惨象，桌倒椅翻，血迹处处，十数人横七竖八的倒卧血泊之中，显然早已气绝多时！魏哲茂一直注意观察文英面上的神情，却见她没有尖叫，没有叹息，没有一分一毫受惊的表示。 　　他指了指躺卧在舱内一角的荣衣老者，道： 　　“闾丘温书就躺在那儿，如果姑娘能用歌声将他送上极乐世界，那真是功德无量了。” 　　他说着笑着，眼前这文英面对惨绝人寰的死亡景象，所表现的竟是出奇的冷静，魏哲茂再度感到兴致盎然。 　　文英淡淡道： 　　“舱里的人，都是大爷你杀的？” 　　魏哲茂点头道： 　　“不错。” 　　文英道： 　　“那么我的曲儿是唱不成了。” 　　魏哲茂道： 　　“我很佩服姑娘的冷静。” 　　文英拍拍怀中木琴，道： 　　“为什么？大爷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魏哲茂笑笑不答，文英复道： 　　“仇恨？纠葛？这就是大爷杀人的动机？”魏哲茂摇摇头，道： “不是仇恨，也不是纠葛。” 　　文英道： 　　“那么大爷你是——” 　　魏哲茂微显不耐，说道： “一言以蔽之：某家是受雇杀人！”文英“哦” 　　了一声，道： 　　“受雇杀人？很新鲜的词句。不知那雇大爷的主儿付出多少报酬？” 　　她竟不追问那幕后的主儿是谁，反倒问起无关紧要的酬金来，魏哲茂不由一怔，道： “五千封银子。”文英道： 　　“数目虽不可谓不大，但大爷换用另一个方法，譬如去偷去抢，还不是一样可以取到银两。” 　　魏哲茂哂道： 　　“偷抢是下三滥贼子的勾当，某家不屑为之！” 　　文英道： 　　“大爷不屑偷抢，却宁愿杀人，想来必定以杀人为乐事了……”魏哲茂恚道： 　　“胡说！某家是不得已而为之，姑娘信口雌黄，当真可恶！”文英变颜道： 　　“是贱妾一时口快，不过大爷你既然要杀了我，也就不须再行道歉了。” 　　魏哲茂一愕，诧道： 　　“杀了姑娘？此话从何说起？” 　　文英道： 　　“画舫命案已落在贱妾眼中，大爷你当然须得杀我灭口。”魏哲茂哈哈 笑道： 　　“某家向来只是受雇杀人，凡是不为银钱就动刀动剑，那是多么愚蠢的事！” 　　文英道： 　　“难道大爷没有顾虑到我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魏哲茂仰天大笑，道： 　　“纵天下人知晓此事，以某家为敌，某家又何惧哉！”文英道： 　　“大爷口发豪语，令人欣羡不已，只是大爷必须注意到：那闾丘官人在江湖中交游颇广，人缘亦佳，大爷虽然无惧，但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亦将令大爷防不胜防……” 　　魏哲茂脸色一沉，道： 　　“武林之事，姑娘怎生知道得这么清楚？” 　　文英一时答不上话，良久始道： 　　“贱妾卖唱之久，经常与武林人物接触，耳闻目染，自是略有所知……” 　　魏哲茂沉吟不语，暗道：文英是一个奇异的女人，到目下为止，自己还是不清楚她的身份，但好歹总要将她的海底摸出来。文英转身走到舷边，忽又顿足，回首道： 　　“闾丘官人已不可能听到贱妾唱曲，不知大爷你可有这等兴致？” 　　魏哲茂道： 　　“姑娘的意思是：要为某家唱只曲儿？” 　　文英颔首道： 　　“如果大爷乐意听的话。” 　　无疑，文英身上的确负着某种任务，虽然不知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冲着魏哲茂而来的！至于什么应闾丘温书之邀到此唱曲，那不过是托词罢了。魏哲茂虽然心里有数，但因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很重，是以不加深究。当下道： 　　“就在这儿？” 　　文英锁眉道： 　　“画舫上一片血腥，与死人相处总是不太惬意，不如就请移驾到贱妾的小舟上吧——” 　　魏哲茂几乎要冲口喝问： 　　“某家明白你是冲着我魏哲茂而来，到底你的心里有什么鬼主意？” 　　但他生性特有的那股不在乎劲儿，又使他将话咽了回去。眼望文英已沿软梯攀下小舟，魏哲茂稍事踌躇，终忍不住好奇心所驱使，身子一拧，凌空飞落。 　　操舟的榜人回头瞥见，吃惊的 “啊”了一声，声音未歇，魏哲茂已稳稳落在船头榜人身旁，小舟只微微下沉了少许，若是大意时，连这少许的晃动也不能察觉。 　　那榜人脱口赞道： 　　“这位爷台好一身轻功！” 　　魏哲茂哼哈一声，走过榜人身侧时，偶尔注意到他头上的青竹笠压得很低，差不多将大半个脸孔都掩住了。 　　魏哲茂心念微动，侧身问道： 　　“阁下真是榜人没错？” 那榜人身子一震，右手紧紧地拈住头上竹笠，呐呐道：“小人在翠湖操……操舟多年，爷台何以有此……此一问？魏哲茂动了要掀对方头上竹笠的心，欲一睹这榜人的庐山面目，他欺身递手一晃，那榜人蹬步后退，孰料魏哲茂手臂忽地暴长急伸，手掌五指齐张，一下子已捏住对方竹笠边缘！ 　　陡闻文英在后面叫道： 　　“大爷你怎么了？” 　　魏哲茂心神一分，捏住竹笠的手略松，那榜人乘机将上身微仰，双足向后舒徐弯曲，便已退到了两步之外。 　　文英白了那榜人一眼，道： 　　“你说，你倒如何惹上大爷的？” 　　那榜人期期艾艾道： 　　“小……小人该死！……” 　　魏哲茂心中冷笑道： 　　“装得倒挺像，只可惜我魏哲茂天生就有揭破他人装假的能力，今夜事情发展下去似乎是愈来愈有趣了。” 　　他口上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进篷上去吧。”文英引着魏哲茂走进篷中，将木琴往香桌上一放，她那白皙的脸孔在灯光下更增几分妩媚。 　　两人默默相对而坐，篷外桨声荡漾，篷中灯火时明时灭，竟是别有一番情致.良久，文英低声道： 　　“翠湖水月，须教丝竹和鸣，贱妾若唱得不好，请多多耽待则个。” 　　她摆好木琴，调弄几下，幽幽的便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郎君同舟。 　　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郎君，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声音甚是凄伤，琴声犹自飘荡舟上，魏哲茂听着听着，不由英雄气短，大起怜惜之心，不忍立时便去了。魏哲茂击掌道： “姑娘唱奏俱佳，某家委实钦佩得紧。” 　　文英垂首道： 　　“大爷谬赞了。” 　　她娇躯向魏哲茂移近，阵阵香气随风传袭，魏哲茂嗅着嗅着，竟觉微醺，真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 　　这会子榜人掀帘走了进来，将酒壶和玉觥置在桌上，他敢情发觉篷里的光景有异，赶快退身出去。 　　文英道： 　　“翠湖佳酿，大爷请尝尝——” 　　她倒了满满的两杯酒，魏哲茂待文英喝过了，才擎起面前的酒觥，仰脸一饮而尽。 　　文英赞道： 　　“大爷好酒力。” 　　说着，文英突然向魏哲茂扑去，碰倒了酒壶，酒把船板都弄湿了。 　　一股浓郁幽香自文英身上传出，她伸出玉手把灯蕊捻熄了，魏哲茂不自觉地和她做出那没有真爱的男女之事。 夜渐阑，月影偏斜，银光悄悄地自篷窗洒了进来。文英蓬散着秀发，生似要把魏哲茂捏死似的，在下面咬他的肩膀，扼住他的颈子，魏哲茂喘息着，呻吟首，好像一个即将在水里溺死的人。文英双手拢着魏哲茂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篷里洋溢着一种生死搏斗的气氛。 　　在那混合着快乐与痛苦的重压下，另有一股令人战栗的压力阵阵逼至。 　　魏哲茂忽然感觉到一种紧迫而来的危险——这是他天生潜在的敏锐察觉本能——他一把推开文英，从她的身上横跨过去，抓住放在桌上的长剑！ 　　“呛”！ 　　魏哲茂剑子迅即出匣，黑暗中闪过一道剑光，布帘平空掀起，一个汉子慌忙往外面退了出去。 　　魏哲茂迅速将衣服披好，一拧身，随后追出，只见船头端端立着那榜人！ 　　榜人此际已摘去头上竹笠，露出一张粗犷的面孔，但见他年约三旬，面上髭须横生，左眉角有剑痕，手里持着一只长达四尺的木桨。 　　魏哲茂冷冷道： 　　“嘿，果然是你！” 　　那 “榜人”道： 　　“是我！姓魏的，咱们在王屋有过一面之缘。” 　　魏哲茂沉声道： 　　“庞万春，你号称黄鹤第一人手，某家却记不得与你有何过节，你为何要偷袭某家？” 　　那庞万春道： 　　“阁下与庞某倒说不上有什么过节，但与文英嘛……哼哼魏哲茂怦然心动，道： 　　“说下去——” 　　庞万春道： 　　“还记得安然堡主段景住 么？他年毙命在你的剑下，文英就是吴堡主的千金！……” 　　文英！张文英！他早该想到的。魏哲茂并不健忘，他在去春确曾杀死赵飞星——不用说，当然也是受雇杀的！ 　　当下遂道： 　　“不错，吴堡主确是被某家所杀，但庞万春你凭什么代他出头？” 　　庞万春一字一字道： 　　“阁下要知道原因么？文英便是庞某的内人！” 　　魏哲茂霍然一惊，蹬地倒退三步，呐呐道： 　　“什么？文英是你姓庞的夫人？！而你……你竟在篷外，眼睁睁的瞧着某家和文英做那……” 　　庞万春沉声道： 　　“这是一项重大的赌注——文英决定牺牲她的身体，为了父仇，也为了我！” 　　魏哲茂不知不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道： 　　“是以你就乘某家欲仙欲死之际施出偷袭？敢情你们两人早经计划，不择手段来算计某家了？” 　　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居然到这般田地？魏哲茂悚然了。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见张文英仍然静静地坐在篷里。 　　庞万春道： 　　“不想阁下在那极端兴奋之际，犹能保持高度的警觉，庞某偷袭不成，但却服了你啦。” 　　魏哲茂道： 　　“也亏你姓庞的见机得早，一击罔效，立刻退出，否则某家一剑不只在你的衣袂上穿个小洞，而是扎进你的小腹了！”庞万春俯首下望，果见自己的短襟下方，已被剑气洞穿了一个米粒般的小孔，霎时之间，冷汗涔涔而落。 　　他惊羞成怒道： 　　“今日你我之间，必有一人毙命于此！” 　　语声方歇，举起手中橹桨，望准魏哲茂天灵盖一斫而下。 　　魏哲茂身子一侧，向左闪出二步之外， “刷”一响，对方一橹自他右臂擦扫而过。 　　但闻他喝道： 　　“慢着！” 　　庞万春不耐道： 　　“还有什么事夹缠不清？” 　　魏哲茂道： 　　“适才某家听你说了一句：文英献上她的身体，不仅是为了报却父仇，也为她的夫君你，某家不省得此中之意？” 　　庞万春冷笑道： 　　“还用说明么？庞某若是偷袭成功，将阁下杀了，就不只是替文英报了父仇，同时庞某也代你而取得了职业剑手的资格了。”魏哲茂吃惊道： 　　“你，你是说：文英为了父仇，更为了丈夫的职业竟而不惜牺牲贞操？” 　　他说罢不禁摇头苦笑，暗忖： 　　“文英的想法是多么的可怖！为了报父仇而杀我，犹有话可说，至于借此取得谋生之道，就令人不敢苟同了……”庞万春阴沉沉地道： 　　“文英的名节已坏，身为她夫君的我，自然必须杀你而后已！”魏哲茂道： 　　“某家除了受雇之外，向不杀人。” 　　庞万春厉声道： 　　“咱们已是欲罢不能了！看招！” 　　他木橹居空一挥，平平削出。 　　魏哲茂足步一错，仰身后退，只差数寸，庞万春一橹便完全削空。 　　魏哲茂右腕一扶， “呛啷”一声，长剑一弹而出，杀时满天寒光飞驰，剑气纵横，隐隐透出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庞万春心神一震，足下不知不觉为对方那股凌人阴寒的盛气，迫得连连倒退，二步、三步、四步……一忽他已退到了船尾边缘！ 　　“呜”地一声怪响亮起，魏哲茂手中剑子推出，剑身颤抖不歇，剑尖却始终不离一点固定的位置。 　　庞万春面色霍变，他长吸一口真气，本橹徐徐封出。 　　魏哲茂却剑走偏宫，陡然一沉一挑，剑犹未到，剑风已呼啸涌去；乔如山衣袂飘拂不已，在对方剑尖行将及体之际，不退反进，陡出奇招，木橹一晃一削，突破中线，递向魏哲茂的 “玄机”大穴！ 　　这一橹攻出，招数极为神奇严密，魏哲茂心中微凛，不得不撤剑自救， 闪身侧避而过。 　　庞万春好不容易抢得先机，一口气攻出三招，涌出重重橹影，困住敌方。 　　魏哲茂似是胸有成竹，任对方一味抢攻，到了第四招上，他猛地跨步欺身，力贯于臂，奋力自死角攻出一剑，去势疾若雷霆，庞万春木桨一窒，再也递不进分毫。 　　庞万春木桨攻势稍顿，魏哲茂并未乘机进袭，他冷冷一哼道： 　　“黄鹤第一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庞万春哂道： 　　“庞某听去，阁下话中多少带有讽刺之意味，莫非阁下认为庞某不够资格与你为敌？” 　　魏哲茂道： 　　“非也！某家出道四十余年，历经大小千百战，姓庞的你允为某家生平仅遇劲敌！” 　　庞万春仰天大笑道： 　　“好说，好说，咱们不论谁强谁弱，兵刃上一试便知——” 　　两人面对面峙视了好一会，蓦地同时发动攻势，庞万春那粗犷的身形，衬住一身短打，矫健神速地抡桨抢攻。 　　魏哲茂面上含怒，也是力攻敌人，可是动作优雅，身形在桨影中满船流走，予人感到舒徐的风度。 　　庞万春橹桨挥动间，气势雄厚，不住地吐气开声，叱咤湖面，更加添了这场厮杀的声势。 　　一个浪头打来，舟身颠簸了一下。 　　庞万春、魏哲茂短兵相接，交换了一招之后，身形又恢复原来的形态，对峙于五步内外。 　　只见卓立在船头的魏哲茂，身子似枪一般的垂直，剑尖微微下垂。对面的庞万春手中木桨平举，双眼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对方。在蓬中，张文英仍然平静地坐着，平静地望着篷外两人作生死之搏，连她也无从知悉自己心中到底有什么感触。 　　倏地，庞万春吼一声，率先发桨，桨桨不离魏哲茂全身要害，招式之快之狠，气势之厉之厚，确已够得上 “炉火纯青”这四个字了。似这等凌厉的攻势，魏哲茂还是第一次碰到，急切间他不暇多虑，身形一扭，倏忽之间，竟在那弹丸之地连闪了十五闪，有若斜风下动荡的轻烟，令人观之油然而生模糊之感。 　　庞万春一步踏前，紧跟着一连击出十五桨，那桨面如同长了眼睛般紧跟着对方的身形而移动，陡然一股奇异的怪风响起，魏哲茂身子忽地一个倒窜，整个人与船面摆成平行，避过了对方的木桨范围。 　　魏哲茂喘了口气，说道： 　　“庞万春，你那一手‘无常剑式’，用在桨上已臻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庞万春沉声道： 　　“岂敢，庞某有自知之明，方才阁下好一式轻身挪腾功夫，庞某见所未见，自叹弗如……”魏哲茂正待说话，庞万春复道： “庞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魏哲茂诧然道： 　　“请讲？” 庞万春咬紧牙关道： 　　“今日庞某若不幸落败身死，请阁下念在与文英有一段露水恩情——放过她！” 　　魏哲茂默然不语，庞万春面色一变，身形陡地凌空腾起，足足跃起二丈多高，木桨一横，直劈而下。 　　魏哲茂面上汗珠陡现，大喝道： 　　“好一招拦江截斗！”他当机立断，右手长剑向后一甩，同时借腿腰之力向后纵退。 　　那庞万春孤注一掷，在空中连换三式，木桨吞吐间已戳出十余桨之多，那种速度即强如魏哲茂也不禁触目心惊。 　　只闻 “呼”地一响，魏哲茂竟在这间不容发中，疾向左一个转身，双足凌空虚点，避过桨网，紧接着剑于一抖一挑，剑光霍霍，有如长浪裂岸而涌，这一刻他已施出了独步天下“扶风剑法”威力最大的三天式之一“金光涣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尖啸之声陡然亮起，紧接着呜呜一片阴寒的杀气盛起，魏哲茂一剑自斜刺里一递而出——但见剑气方盛又敛，魏哲茂抱剑停立船头，而三步之外，庞万春喉结突地喷起一道血泉，绵绵不绝——月华忽暗，湖面夜风拂起，惊鸟惊啼一声，展翅而飞。沉寂，魏哲茂手中横着长剑，走近颓然倒卧在船板上的庞万春，低喃道： 　　“天下没有人能在这一招‘金光涣散’下全身而退，庞万春你死得并不冤！” 　　舟上渍滩了一堆血水，染成狼藉的红色图案。 　　魏哲茂步履阑珊地走进篷中，但见张文英依然一动也不动的坐着，脸色由灰白而转成铁青。 　　移时，文英梦呓似地道： 　　“他，万春死了？” 　　魏哲茂懒慵慵的点了一下头，杀了人之后，他反而又显得无精打采起来。 　　他掣剑入匣，说道： 　　“不为报酬而杀人，在某家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张文英咬紧银牙道： 　　“可恨，万春和我所布下的周密计划，竟在你那恐怖剑法之下，全告失败了。” 　　魏哲茂再度感到眼前这女人身上所透出的逼人，“杀气”，他恍然悟到，虽然自己也是常常会使人感觉到带有 “杀气”的人——尤其是他抽出剑子的时候——但两者之间，终究有所不同。张文英缓缓阖上眼帘，许久未见有何动静，复行睁开道： “你为什么还不杀死我？” 　　魏哲茂有气无力地道： 　　“姑娘又是多此一问了，某家并没有以杀人取乐的习惯，方才击毙令夫君，乃是情非得已，除非——” 　　张文英接口道： 　　“除非如何？” 　　魏哲茂道： 　　“除非姑娘也要出手杀我，但某家看得出你对武艺一点也没造诣。” 　　张文英道： “那么你去年杀死家父时，怎地不连我也一并杀了！今夜闾丘温书一门十多口不是都死在你手上么？” 　　魏哲茂道： 　　“要杀几多人，全凭雇主之意，去年那托付某家之人，指明只要除去令尊……” 　　张文英冲口道： 　　“是谁？那雇你杀死家父的人是谁？” 　　魏哲茂摇头道： 　　“事关某家之信实，恕某家不能透露。” 　　张文英长身立起，出篷走到庞万春身侧，伸出抖颤的皓手，轻轻爱抚着他那冰冷的脸颊。 　　魏哲茂跟在后头，说道： 　　“适才令先夫尝言，他之所以欲暗袭某家，除却为姑娘报父仇之外，更为取得职业剑手之资格，难道尔等已困厄到须藉杀人谋生的地步？” 　　张文英道： 　　“自家父仙去，大昭堡便形同废墟，万春与我颠沛流落于江湖，时而瓮餐不继，万春又与你一样，不屑为窃为盗，只有走上职业剑手一途……” 　　说到此处，她右腕突伸，自魏哲茂腰间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上抹去！ 　　魏哲茂不料她走此下策，急切间挥手一击，“啪”地一响正中文英腕间，文英五指一松，长剑登时挥落船板之上。 　　他哈腰将剑子拾在手中，冷冷道： 　　“某家从来最反对别人自裁，如果姑娘有勇气去死，便应该有勇气活下去……” 　　张文英芳容惨变，厉声道： 　　“既不杀我，也不容我死，你……你这人刻薄寡情，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你可懂得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感情？……”魏哲茂淡淡道： 　　“姑娘说得很是，某家对天底下之事都不在乎，什么人性感情自是不知。” 　　张文英道： 　　“对凡事都不在乎？敢是你自以为天下已无人能为你敌之故，若是传说中那几个武林高人仍然在世的话……” 　　魏哲茂斗然之间，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地敲在心上，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变颜沉声道： 　　“姑娘是——是说灵武四爵，燕宫双后及——摩云手？别胡说，那不过是街谈巷论的话谭罢了！” 　　张文英冷笑道： 　　“虽是街谈巷论的话，但有谁敢证明这些人当真不在人世？”魏哲茂瞠目不能作声，须臾始道： 　　“休说某家不信此邪，便是他们当真存在人世，某家又何惧之有？……” 　　正说间他眼角偶然一瞥，忽然发现前面画舫上，有一条黑影冲掠而起，直往对岸跃去！ 　　魏哲茂面色一变，喝道： 　　“呔，那厮——” 　　他足步顿处，身形划空而起，落在对岸，蹑紧前面那条黑影疾追而去！ 张文英望着魏哲茂的背影逐渐消逝在苍茫的夜色中，这刻她才露出激动的神色，颤声自语道： 　　“万一——万一——我的身上有了他魏哲茂的儿子……”烟水渺茫，银光映掩满湖，湖上仍有丝丝的寒意漏出…… 第一章 小镇故事弦月在天，残星未隐，离离草原上，新露晶莹，大地已可闻到黎明的气息。 　　雁群掠过这一片荒辽的芦苇荡，晓风带有严寒，发出呜呜哀号，仿佛要把阴霾的天色冲破一般。 　　无边衰草，落满一层浓霜，将荒野染成白糊雪色，使浩瀚无际的荒原上更平添了几许荒凉。 　　天边出现了微曦，寒风中隐隐透出了 “得”“得”蹄声，间而夹杂着清脆的 “叮 ”辔铃轻响。 　　少时，前方芦苇动处，徐徐现出了两匹骏马，驮着一男一女并辔而行。 　　那男子约莫二十来岁，身着一袭青色麻衫，他身在马上，虽然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但仍不脱其儒雅潇洒的意态。 　　而另一匹黑白相间的花驹上，则坐着一个已过及笄之年的佳人。 　　那少女用一方水蓝色的绸巾，拢住一头青丝，身穿一件浅紫色的紧身劲装，外面又罩着一件淡红色的大氅，两只皓手不松不紧地执着缰辔，随着马身颠簸，一抖一抖的轻擞着。 　　二人二骑来到近前，那白衣少年一勒马头道： 　　“妹子，穿过这片芦苇，前边就有一座小镇了。” 　　那少女斜睇了他一眼，说道： 　　“这芦苇荡像是没有边际的海，什么时候才能将它走完？” 　　白衣少年道： 　　“还有五里路，年前在下还在镖局干活时，曾押镖走过这趟路，别瞧这片芦苇漫无际涯，其实在那林障的后面，就有村镇了。”那少女冷哼一声，道： 　　“不要忘记现在你是我的兄长，还是满口在下在上，哪有大哥对妹子是用这种口气说话的？”白衣少年露出腼腆之色，道： “是极，是极，在下一时口快……” 　　那少女气得花容变色，道： 　　“哼！当真是迂不可教。” 　　白衣少年淡淡一笑，道： 　　“其实除开喉咙又干又渴之外，咱们可真没有赶路的理由。”那少女沉声道： 　　“你忘了还有一件更严重、更要紧的理由……” 　　白衣少年脸色一变，道： 　　“妹子是说那跛……跛足的丑物会在半途截击？” 　　那少女道： 　　“岂止那个丑物而已，如果爹他老人家料得不错，这一路下去，不知还要遇上多少风险。”白衣少年道： “妹子多虑了，堡主是过甚其……” 　　下面 “词”字犹未出口，那少女已娇喝道： 　　“住口！爹再三叮嘱过，绝对不许咱们透露出来自安然堡，你还是一个劲儿堡主堡主的叫！” 　　白衣少年满面惶恐，那少女哼一哼，复道： 　　“你身为银衣护卫之一，说话竟如此不知检点，不晓得爹怎么会选中你 执行这次任务的？……” 　　话未说完，白衣少年突然以指掩口，轻“嘘”了一声，低声道：“有人……” 　　少女住口不语，一双秀目迅速地往周遭一掠，只见云雾低迷，霜花飘飞，除了芦苇梢上一片风涛，就再难听到什么动静了。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 　　“你听见什么了？” 　　白衣少年耸耸肩，道： “没听见什么？只不过是我的直觉……”那少女大恚道： “又是直觉？一路上你那直觉也不知发过多少次了，却连鬼影也没出现一个！……” 　　白衣少年无语以对，两人策马前行，倏地马前芦草一动，一条人影自草丛中跃将出来！ 　　那人横身拦在马前，身着白色麻衫，年纪甚轻，约略在二十左右，面孔虽不显特别俊美，但双目炯炯有神，举止之间，另有一种风仪，令人一见油然而生好感。 　　那麻衫少年喝道： “喂喂，驻马答话！”马上白衣少年道：“什么事？” 　　麻衫少年望了那少女一眼道： 　　“阁下怎么和这位姑娘并辔而骑？” 　　马上白衣少年怔了一怔，道： 　　“莫名其妙！在下倒要反问兄台缘何有此一问了？” 　　麻衫少年眯着眼睛道： 　　“只因区区看不顺眼，这位姑娘怕是被阁下拐带出来的，是吧？” 　　那少女闻言 “咯”“咯”娇笑不止。白衣少年沉声道：“兄台是无理取闹了！” 　　麻衫少年一派横蛮道： 　　“无理也罢，有理也罢，区区无论如何是管定这事啦。”白衣少年心念微动，暗道： 　　“这少年借口生非，不要就是那话儿？我且先试探一下再说。”遂道： 　　“兄台待如何管法？” 　　麻衫少年道： 　　“此话不啻承认那位姑娘果然是被阁下所胁迫拐带了，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区区自然须得护……护花除害！”白衣少年啼笑皆非，道： 　　“谁又承认什么了？不妨告诉你，这位姑娘便是在下的妹子。”麻衫少年道： 　　“仅此一句就想搪塞过去？恁怎么瞧你们也不像是兄妹，若非拐带，只怕便是私奔的吧？”那少女插口笑道：“私奔便待怎地？喂，你讲理不讲理？” 　　麻衫少年道： 　　“如是私奔，区区更难以忍受！？ 　　马上白衣少年转首朝那少女道： 　　“此人胡说八道，妹子何用与他多费唇舌，咱们赶路要紧。” 　　他迳自策马前行，眼前忽然白光一闪，那麻衫少年左手飞快地扭住缰绳一拉一抖，马儿受惊 “唏 ”长嘶一声，前足腾空而起！白衣少年被翻离马背，他上身一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轻飘飘的落下地来。 　　麻衫少年冲口道： 　　“好轻功！” 白衣少年立足在对方三步之前，道： 　　“兄台是放横么？” 　　麻衫少年笑嘻嘻道： 　　“岂止放横而已，区区要杀了你们！” 　　白衣少年愠道： 　　“兄台一再相逼，咱们始终隐忍，甭以为就是寒了你，只因麻衫少年截口道： 　　“只因你们相偕私奔，自知理屈，是以不敢发作是吧？” 　　白衣少年道： 　　“兄台是愈扯愈离谱了。” 　　麻衫少年晃头摆脑道： 　　“可惜区区有个毛病，便是嫉‘私奔’如仇，一见男女私奔，立生杀心。” 　　马上那少女娇声道： 　　“这种毛病倒真吓人，你当作没瞧见不就完了？” 　　麻衫少年斩钉截铁地道： 　　“不行，非杀不可！” 　　白衣少年恚道： 　　“好得很，咱们大可痛快的厮杀一场……” 　　麻衫少年一掌徐徐抬起，直劈而出。 　　那白衣少年猛可一挫身形，单臂微沉，反手倒抓了上去。麻衫少年迫得一撤掌，身形蓦地腾起空中，双掌挥起有若开山巨斧，笔直往对方罩落！ 　　白衣少年见他来势惊人，心中微凛，身形一振平平滑后数丈，隔空用内力遥遥罩住敌手。 　　麻衫少年仰天一啸，身躯在空中足不落地的飞了五圈，到了第六圈上，双掌一扳一荡，出招如雷，那白衣少年猛然发觉到方圆数丈之内，悉为对方拳风所罩，身形有如铁钉一般，左右双掌翻飞而上。 　　但闻 “轰”一声暴响，双方错身，麻衫少年端立五丈之外，双手平平下垂。 　　白衣少年呆了一呆，道： 　　“兄台属何门何派？” 　　麻衫少年冷冷道： 　　“无门无派！” 　　白衣少年道： 　　“难怪在下居然认不出你招数门路……” 　　语犹未尽，那麻衫少年已是欺身来到近前，一掌扬起，当胸疾推而至。 　　白衣少年存心一试对方内力，他双掌一合，也自平推出去，两股力道在空中一触正着，双方都是一震。 　　白衣少年摧力运掌，内力源源吐出，却见对方仍然有如渊停岳峙的停立着，身躯毫不挪动，内心不禁暗暗骇然。 　　他奋喝一声，左掌一圈，右掌再出，麻衫少年原式不变，平撞出去，双方再度硬碰硬对了一掌！ 　　白衣少年神情大是凝重，单掌连划半圆，在寻丈之外，一霎时竟一连劈出九掌之多。 　　那麻衫少年双目圆睁，精光暴射，双掌交拂而出，每接一掌，他便往后 退开数步，最后他已和对方足足相隔了十四五丈之遥！马上那少女柳眉一皱，朝白衣少年低声道： 　　“这少年不像剪径之流，可能是穷极无聊……” 　　只听对面那麻衫少年高声道： 　　“瞧不出阁下倒还有两下子，罢了，阁下若肯出百两银子咱就袖手不管。” 　　白衣少年狐疑不定道： 　　“兄台这是敲诈？” 　　麻衫少年淡淡道： 　　“有道是花钱消灾，阁下不应冥顽不化。” 　　白衣少年道： 　　“这一仗打得毫无意义，在下当然极愿化干戈为玉帛，但眼下我只能出得起二十两……” 　　他说着，一面伸手入袋掏出几锭雪白的银子。 　　麻衫少年摇头道： 　　“区区生性不善讨价还价。” 　　马上少女插口道： 　　“有个两全之策，二十两银子你不妨暂且收下，一月之后，咱们再将其余的八十两送到此地与你如何？” 　　麻衫少年道： 　　“不妥，区区还是跟着你们一道走，直到收到那八十两为止那少女双眼一眨，道： “一言为定……”白衣少年道：“妹子，你那少女纤手一挥，他顿时住口不语，麻衫少年瞧在眼里，在心底哼了一哼，却默默不作声。 　　白衣少年道： 　　“在下司马俱，兄台台甫可否见示？” 　　麻衫少年道： 　　“区区姓洪，草字安易。” 　　他哈哈一笑，复道： 　　“咱们是不打不相识，阁下这位妹子的芳名何不一并见告？”白衣少年司马俱呐呐道： 　　“她……她……” 　　那少女嫣然笑道： 　　“就是问名道姓也要拐弯抹角，诚然小家气得紧，我叫段寒雁。” 　　那身着麻衫的洪安易道： 　　“司马顾之间，兄妹各有其姓，这倒奇了。” 　　少女段寒雁道： 　　“何奇之有？咱们是表……表兄妹……” 　　她略一侧首，那双泛如秋水的美目打量了洪安易一下，又道： “喂，你没有马儿可怎么办？” 　　洪安易道： 　　“不劳费心，姑娘尽管放辔奔驰，区区步行当不落后。”段寒雁不再说话，一拍马背，当先纵出，司马俱抖缰随后跟上。飞马奔出十余丈后，司马陵青回首一望，见洪安易仍立在原地未动，她寒着脸儿说道： 　　“姓洪的出现得太过突然，想来咱们先时所说的话，已被他听进耳里， 他藉口跟定咱们，必有用意，须得谨慎提防……”司马俱道： 　　“难不成他也为此事而来？” 　　段寒雁道： 　　“目下犹不能肯定，这人莫测高深，直令人难以惴度，但我终会将他的底子盘出：……” 　　快马奔驰，瞬间已与洪安易相距数十丈远。 　　洪安易眼望两骑渐去渐远，睛瞳间忽然掠过一丝煞气，他喃喃道： 　　“安然堡……安然堡……想不到这座古堡又有主人啦……”他身子一纵，飞快掠去，不一刻已赶上了前面二骑。那司马俱见洪安易纵跃于马旁，丝毫不显得吃力，不禁赞道： “兄台足利于行，这一身轻身功夫是没有话可说了。”荒路一直贴着野芦荡往前伸延，愈走地势愈低，一路上芦花飘得满天飞舞，把人马全给沾白了。 　　越过平野，在远处大云交接处，出现一丛林障，一片青绿中现出一抹深褐色的曲线，两骑三人加紧脚程奔去，不一刻便到了那座小镇。 　　小集镇建在空野大平梁上，大街小巷星罗棋布，三人进入镇中，立觉气氛有异，整个镇内静悄悄的，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听不到一语人声！ 　　司马俱游目四扫，奇道： “是怎么一回事？镇上的人难道都死绝了？” 　　段寒雁 “喔”了一声道： 　　“事有蹊跷，咱们分头到各条街道去瞧瞧……” 　　两人调转马头，分别驰入左右的横街，只有洪安易立在原地未动。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二骑又重回原地，段寒雁问道：“有何发现？” 　　司马俱摇头道： 　　“连鬼影也没见到一个！” 　　段寒雁道： 　　“那边情形也是一样，沉寂得骇人，看来这集镇是没有人居住了。” 　　司马俱转首朝洪安易道： 　　“对这反常现象，兄台可有什么高见？” 　　洪安易淡然道： 　　“没有人倒落得清静，咱们今夜可一人住一间大房子。”一语方歇，突闻段寒雁出口叫道： 　　“瞧！街头那边有人走过来了！” 　　司马、洪二人闻声望去，在朝阳照射下，只见一人缓缓自街头走来！ 　　渐渐那人来得近了，依稀可见是一个面目清癯的老者，手上提着一篮菜疏水果，停在道上蹀着。 　　司马俱横马挡在老者面前，在马上欠身一揖道： 　　“这位老丈请了……” 　　那清癯老者望了三人一眼，道： 　　“不敢，壮士有何见教？” 　　司马俱道： 　　“老丈是在下于镇上所见到的第一人，不知此镇……”他语声微顿，做了个询问的表示。那清癯老者皱眉道： 　　“呵，壮士莫非感到镇内之光景有异？” 　　司马俱颔首道： 　　“正是，在下等本欲寻个店家进食果腹，不想此镇竟是空无人迹……” 清癯老者沉声道： 　　“镇内居民早在半年之前，俱已纷纷相率迁往他处，只因……”段寒雁忍不住插口道： “为了何故？” 　　清癯老者凛然道： 　　“只因此镇经常闹鬼，两年来竟有数十人先后暴毙，个个死状惨厉异常，死因毫无可查，抑有进者，一入夜晚鬼叫神号之声属引不绝，集镇内外鬼影幢幢，住户饱受惊扰，于焉相率他迁。”段寒雁吸一口气道： 　　“如此道来，本镇竟是一座鬼镇了？” 　　清癯老者颔首道： 　　“不折不扣的鬼镇！” 　　一直默然不语的洪安易忽地一步踏前，道： 　　“镇中之人悉行他迁，缘何只有老先生尚逗留于此？”清癯老者端详了洪安易一下，面上忽然露出困惑的神色，冲口道： 　　“多么像……多么像当年……” 　　话说一半，似是有所警觉，忙换了另一种语气道： 　　“小哥此问甚是恳切，老朽之所以稽留不去，乃是向来不惧鬼神之故。” 　　洪安易道： 　　“老先生胆气之壮，是异于常人了？” 　　清癯老者道： 　　“老朽之职业迫得须成日与鬼为伍，日久遂处泰然。”段寒雁道：“怎么？老先生是……” 　　清癯老者道： 　　“老朽乃本镇所雇之守墓人。” 　　司马、顾两人释然 “哦”了一声。老者不住地拿眼打量洪安易，后者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将脸孔侧过一边。 　　老者复道： 　　“寒舍就在镇郊坟地上，备有果肴水酒，三位若不嫌弃，就请移驾过去让老朽略尽燕道之谊如何？” 　　洪安易不待司马、顾两回答，抢先道： 　　“老先生盛情如斯，却之未免不恭，小可先行拜谢了。”段寒雁与顾迁武两人对望一眼，段寒雁轻轻点了点头。老者当先前行，洪安易随后举步，司马、顾二人策马跟在后面，走出镇北便是一块广大的坟地，一幢茅舍坐落其间。 　　四人走过乱家堆，老者邀延他们坐在屋前草棚下，摆出水酒蔬果，三个年轻人俱是饥肠辘辘，便毫不客气的快意饮食。司马俱喝了一口水酒，笑道： 　　“想不到在坟地上大喝大嚼，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呢。”段寒雁朝司马俱打了一个眼色，司马俱转脸朝老者道： “在下冒昧向老丈打听一人，不知老丈是否知晓？”清癯老者道： 　　“什么人？” 　　司马俱道： 　　“一个容貌甚是丑陋、一足微跛的老人。” 　　老者长眉一皱，正待开口说话，倏然道上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起，三骑自小镇方向驰来，在坟地前相继踢蹬下马，穿过坟地，来到茅舍前。 　　右边一个虬髯中年汉子望了棚下诸人一眼，喝问道： “谁是这里的守墓 者？” 　　清癯老者道： 　　“是老朽。” 　　左边一个矮小汉子道： 　　“老儿你可曾见到跛着一脚、面容奇丑的老人经过此地？”顾、司马两人面面相觑，清癯老者冷冷一哼，道： 　　“问话也有问话的规矩，什么老儿小儿的，这算什么礼数？哼哼，真是人心不古。” 　　那矮小汉子破口骂道： 　　“格老子的，称你一声老儿已是瞧得起你了，偏你犹自矫情，若惹得咱家火起，嘿……”居中那彪形大汉摆摆手，道： “二弟住口。”他转朝老者道： 　　“老丈海量包涵，咱这位二弟生性莽撞，其实倒无甚恶意。”清癯老者道： 　　“令二弟所形容的那人，老朽没见过。” 　　那虬髯汉子道： 　　“怎么可能？丑神老鬼分明约定咱们到此会面……”那矮小汉子呼嚷道： 　　“老儿你没打诳？” 　　清癯老者默然不予作答，那彪形大汉道： 　　“也许殃神迟来误时了，咱们不妨在此地稍候。” 　　三人就立在马旁守望道路，这时旭日已升。 　　在草棚下，段寒雁沉凝着脸色，用指沾了沾水酒，在桌面上写着： 　　“是洪伞三怪，惴情形，他们已和殃神搭上一路了！”司马俱压低嗓子道： 　　“三怪没认出我们两人，多半仍不知情，他们在等待邪神通知只听那矮小汉子喊道： 　　“老儿还不拿一坛烧刀子来让大爷过过酒瘾！” 　　清癯老者冷冷道： 　　“都喝光啦。” 　　那矮小汉子气呼呼道： 　　“没酒？没酒大爷便剖开老儿你的肚皮，饱餐你的鲜血充数！”但闻“嚓” 　　的一声脆响扬起，那矮小汉子腰间的大刀已握在了手上，他大喝一声，扬刀往老者身上劈去。 　　清癯老者面色沉沉，眼看寒光霍霍，一刀行将及体，棚下的洪安易陡然出声喝道： 　　“敬你一杯水酒，接住！” 　　喝声中，擎起桌面上酒觥，猛一弹指，酒觥破空飞出，旋转有如飞叶，去势之疾，端的是骇人已极。 　　那矮小汉子一刀方自劈出，酒觥已如疾箭般朝他右手握刀之处飞到，这下变生仓猝，他连丝毫考虑的余地也没有，急忙一撤大刀，刀尖望准那只酒觥挑去， “呼”一声轻响过处，酒觥被挑高数尺，端端落在他的左手之中。 　　那虬髯汉子失声呼道： 　　“飞叶指！……冰斋飞叶指！……” 　　那彪形大汉面色一变，纵身上前，朝洪安易一抱拳道： “在下洪伞李吉野，这两位是敝二弟孙新、三弟白胜，敢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续道： 　　“敢问兄台可是来自阳武白雪斋？” 　　这 “白雪斋”三字一出，刹时茅舍前十数道目光齐然盯住洪安易，众人的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洪安易摇头不语，那彪形大汉萧学真道： 　　“兄台方才所露的一手功夫分明出自白雪斋，江湖传言白雪斋主人孟坚石与二十年前安然堡主段景住 私交甚笃，自段景住 惨遭职业剑手杀戮之后，武林中即未见有此两家门人露面……”洪安易岔开话题道： 　　“阁下昆仲名气之间，已不待言，便是令二弟那刀上取准的功夫，也达出神人化之境……” 　　他说到这里，偶然回过头来，却见那清癯老者不知何时已到他身后，显然正在聆神倾听他们的谈话，表情甚是激动。洪安易呆了一呆，道： 　　“老丈你怎么了？” 　　清癯老者迅即恢复平静，道： 　　“没，没什么……老朽只要瞧清那只酒觥是不是被打破了。”这时东方小道上，又走来一个身矮头大、牛山濯濯的和尚。那和尚走到了坟地前，向左转了过来，朝茅舍前诸人望了望，然后经过乱冢堆，停身在负手而立的卜商面前。 　　和尚垂首合十道： 　　“阿弥陀佛，贫僧化个善缘。” 　　洪伞老三白胜冷笑道： 　　“到死人坟地上来化缘，和尚你忒也糊涂了。” 　　那和尚自怀中取出一个木鱼， “咚”“咚”敲了两下，说道：“人生难得儿回糊涂，施主又何必太过认真。” 　　白胜洪声道： 　　“轰天尊者！你还要装，卜某难道认不出你么？”那和尚蹬地倒退一步，道： 　　“贫僧已绝迹武林十数载，不想还有人未将贫僧忘却。”白胜道： 　　“尝闻尊者于十年前连败上广何氏兄弟后，便行退隐。如今倒是为了何事使你重出江湖？”轰天尊者沉声道： “贫僧被迫出山，乃是为了……为了……” 　　孙新插口道： 　　“尊者要卖关子么？” 　　轰天尊者一字一字道： 　　“五日之前，贫僧接到生平老友丑神老鬼以飞鸽传书，略谓有极端重大之事故，邀约贫僧到此一会……” 　　坐于一旁倾听他们谈话的段寒雁和司马俱两人，面色陡然变得相当难看，洪安易看在眼里，心中已经有了五六分数。三怪中老大萧学真失声道： 　　“丑神老鬼！……怪事！怪事，咱们洪伞三兄弟也是接到老鬼的飞鸽传书，约见地点也是这鬼镇外的坟地！” 　　一语方毕，突闻西侧一座大坟后面，隐隐传来一阵 “呼噜”的打鼾之声！ 　　萧学真连忙住口，他一幌身，已游移绕到了坟后，只见一个身着百结鸠衣的中年叫化，正自斜躺在墓碑上入睡。 　　萧学真轻咳一声，那中年叫花翻了翻惺松双眼，低声道： “残羹剩肴腹无作，百结敝裳体不污！” 　　萧学真怔得半晌，始道： 　　“丐帮哪一位高人在此？” 　　那中年叫花翻身而起，道： 　　“神斧震天下！” 　　此言一出，众人俱为之侧目，萧学真呵呵笑道： 　　“原来是布袋帮主座前五杰之一的神斧神丐到了，恕萧某眼拙。” 　　那神斧神丐道： 　　“好说，敢问丑神老鬼是否已践约来此，老叫花候他已久……”一旁的白胜惊道： 　　“怎么？阁下亦是应老鬼之邀来到此地？” 　　神斧神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 　　“谁说不是。” 　　萧学真沉重地道： 　　“老鬼居然不惜劳师动众，可见这件事端的是非比寻常了！”神斧神丐道： 　　“再候一个时辰，若老鬼仍然不来，咱老叫花可顾不得他有什么鸟大事了，此番他飞书邀约的乃是敝帮帮主汤承望，是帮主无暇，方命老丐代他赴约……” 　　在另一边，司马俱正对着段寒雁悄悄说道： 　　“人言丑神老鬼为人亦正亦邪，处于黑白两道之间，潜势力极大，这似乎并不为过，看来他把势成水火的正邪两方的一流高手都请来了！” 　　段寒雁细声道： 　　“咱们必须随时保持警觉，伺机离开这里。” 　　她说完一抬粉脸，所见那轰天尊者正移步到草棚下，合十询道： 　　“不知三位施主，是否也接到殃神的飞鸽传书？” 　　他指的乃是司马、顾二人和洪安易而言，那司马俱支吾道：“不……不是……在下等是偶尔路过此地……” 　　轰天尊者双眼一转，道： 　　“善哉，善哉，诚是难得的巧合。” 　　段寒雁呼地一下立起身子，道： 　　“小女子不明尊者意何所指？” 　　轰天尊者笑道： 　　“贫僧不善绕弯说话，是女施主多心了。” 　　他合十长身一揖，段寒雁但觉一股暗劲直逼而至，她玉手在胸前隐隐一拂，却见轰天尊者衣袂不住拂，而段寒雁的娇躯却剧烈的晃了晃，终于拿桩立稳！ 　　洪安易在后见状大为心惊，暗忖： 　　“久闻这轰天尊者神功盖世，十年前双败上广何氏兄弟，那真称得上震动武林，令人为之瞩目，不想今日在一名女流面前，竟未占到若干便宜，足实证明段寒雁是深不可测了……”轰天尊者压低嗓子道： 　　“领教！” 坟上一众高手，敢情发觉棚下情景有异，视线齐然投注在段寒雁身上。 　　段寒雁若无其事的拍拍衣袖，重又落座，拿起桌前杯酒一饮而尽，这等酒量，这等豪气，顿时把大伙儿都惊得呆住了。众人默然无语，每一人的心绪都显得异样的沉重，空气在肃杀的气氛下凝结住了……天色渐渐昏暗，已是西山日落东山昏的时候。 　　暮蔼沉沉，坟丘上诸人默默的停立着，只有洪伞三怪不时来回踱着方步，焦急之状，溢于形表，神斧神丐搓搓手道： “等了整整一日，老鬼莫非要爽约了？” 　　萧学真停下身来，说道： 　　“咱瞧老鬼八成是叫什么事给延搁住了，否则以他的性儿孙新忽然停下脚步，截口呼道： 　　“是丑神老鬼！……他，他来啦！……” 　　大伙儿的神经一下子都抖紧起来，纵目望去，在落日余晖下，有一条黑影一拐一拐地经过鬼镇，往坟地奔来，速度却是快得惊人！ 　　段寒雁花容一变，急促地道： 　　“咱们快走！” 　　司马、顾两人一面立起身子，洪安易略一踟蹰，也随着站将起来。三人同时提身，朝东方急掠，那轰天尊者喝道： 　　“施主请留步——” 　　他身影一荡，便已截在三人之前。司马俱大吼一声，抡掌推出，朝天尊者不闪不避，硬接了他一掌。 　　三人乘轰天尊者凝神接掌之际，错身交掠，倏忽已出五六丈之外，说时迟，那时快，鬼镇上那条黑影业已如飞驰至，瞬即逼到坟前，速度之疾，即如洪伞三怪这等高手，也只见到一抹光闪！那黑影迳自冲入坟地之内，接着拐角一绕，恰恰将三人拦住！刹那间，坟上一众高手也已围了上来，三人见走脱不出，索性停下身子。 　　抬目打量，眼前立着一名身材怪异，相貌奇丑，满头长发披肩，脸上肌肤瘰疬，一脚微跛的老人！ 　　洪安易目睹这一副尊范，不禁全身发毛悚然。司马、顾两人又何尝不如是？ 　　那孙新开口道： 　　“老鬼怎地到现在才来？” 　　那奇丑跛者正是丑神老鬼，他道： 　　“目下不暇细说，诸位果不失为信人，此来令老夫得力不少。”司马俱踏前一步，洪声道： 　　“阁下无故拦住咱们，不知是何用心？” 　　丑神老鬼冷笑道： 　　“岂可言之无故，老夫早已料到你们会经过这座鬼镇了！”一旁的李吉野冲口道： 　　“早已料到？老鬼你邀约咱们至此，难道与三人有关？”殃神道：“大有关系！ 　　神斧神丐不耐道： 　　“到底是何鸟事？老鬼你还不快些说明！” 　　殃神沉声道： 　　“若事情不是太过严重，老朽怎会劳动诸位。” 众人见他语气沉重，心中登时一紧，但闻殃神续道：“祈门居士陈三郎 ，谅列位俱有所闻了？” 　　众人似乎陡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白胜失声道：“陈三郎 ！ 　　你是说那去年死在——死在……” 　　他唇皮发颤，再也说不下去，殃神接口道： 　　“正是死在职业剑手之下的陈三郎 。” 　　殃神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道： 　　“祈门居士死在职业剑手的剑下，乃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陈三郎 在丧命之前，曾接到职业剑手的挑战黑帖，天下武林也是无人不晓。” 　　神斧神丐道： “这个还用老鬼你说明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