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
拿编织布搭起来的工棚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灯下,一边是一张桌子,一边是一个用木板搭成的床铺,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两床薄被,靠墙的地方还有像是后来补搭的窄铺,薄薄的碎花褥子下露出一小截草垫子。这大概就是小女孩的床铺吧?小小的地方,甚至算不得房子,却干净整齐,没有让他反感。
“你先洗手,我去端饭。”王静静指了一下角落里放着的一个脸盆,地上放着半块肥皂,少年几时呆过简陋的地方,更别说肥皂洗手了。王静静从棚外端进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番茄蛋花汤,还有四个花卷,往桌上放了两副碗筷,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了菜刀。看到她熟练的把碧绿的葱叶切成细丝,一块棕色的萝卜在她手中变成半透明的薄片,再变成细丝,最后成了米粒大小的颗粒,不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咸菜啊。”王静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看傻瓜一样。
咸菜?这就是咸菜啊。少年哼了一声,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见她又把一些植物叶子洗净来切,虽然好奇,却不再问了。
这些叶子一面翠绿一面深紫色,还发出淡淡的类似草药的味道,这又是什么呢?看起来像树叶的东西能吃吗?
不一会儿,她已经切好了,把三样东西放一块加上几滴香油,细细拌开,一股淡淡的药香漫开,她端上桌,先净手,问:“你还没洗手啊?”
少年点点头,王静静说道:“快洗手好吃饭。”
少年一怔,在这里,她好像才是大人,而自己却成了什么也不懂的小孩。
“你多大了?”他问
“十岁,你呢?”
“十六岁。”
雪白的花卷,鲜艳的西红柿,嫩黄的蛋花,碧绿的葱丝,看起来很是可口。在王静静的催促下,他拿起了筷子,王静静递了个花卷给他。
“谢谢”少年点头致谢,然后用筷子夹了,咬了一口,在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
“快吃啊,你不是饿了吗?”
他又点了一下头,仍是坐得挺直,不紧不慢地嚼着花卷。王静静自己也饿了,一手把着花卷往嘴里送,一边端起碗来喝汤。
看到她的吃相,少年有些不适应。他所学到的餐桌礼仪,喝汤是要用汤匙的,不能发出丁点声音,吃饭不能用手抓。女孩子要优雅,更别提像她那样张大嘴巴,旁若无人了。
可是……看起来她吃得很香。不但很香,而且相当惬意。不想被她当怪物看,又实在饿得很,他犹豫了一下,学她的样子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汤,酸甜中事着清香的味道洋溢开来,也不是很坏。接着,把花卷拿在手中,略略张大了嘴咬了下去,再喝一口汤。两种香味混在一起,充满了口腔,让他的胃也焦急起来。
“你吃饭真斯文。”王静静看着他说道。
笑话我吗?少年在花卷上咬了一大口,越吃越肆意起来。早就饿得发慌的他渐渐忘却了所谓的“餐桌礼仪”,而服从于“饥饿”的本能,不知是不是饿得时间长了,他有生以来吃过最廉价的一餐却让他觉得香甜美味,胜过鱼翅燕窝。尤其是桌上唯一的“菜”,咸菜,葱丝,还有像树叶的东西拌成的小菜。起初是怀着几分谨慎的,可是在她的带动下,夹了一点到嘴里,咸咸的,凉凉的,涩涩的,然后是带着些麻的药香。吃了一口后,过了许久,又有些想要尝试。再吃一口,在嘴里慢慢嚼着,也不是难以接受,很有些爽口。
“这是什么?”他忘记了餐桌上不能说话的规矩,问道。
“苏子叶。”王静静不好意思地笑道,“野菜,我们到处都长着。你别看它长得不好看,生命力可强了。你掐了它的头,旁边就长出好些枝杈来,秋天籽儿落了,明年就冒出好多小的。今儿我在河边的田埂上看到一棵,就摘了几片叶子回来拌咸菜。你是不是嫌它不好吃啊?”
“不是,”他说道,“还可以。”
王静静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吐出来呢。你不爱吃,我去拍个黄瓜吧。”她放下筷子走出去,外面响起了切菜声。两分钟后,她端着一盘凉拌黄瓜片回来了。凉津津的,虽然只是简单的放着油盐,却清脆爽口,吃得出蔬菜天然的味道来。胃口渐饱,舌头便挑剔起来,最终放下筷子,说:“你吃好了,你请便。”
被他的后半句话噎了一下似的,王静静怔了一下,随即把手里最后一块花卷塞进嘴里,到厨下去洗刷碗筷。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犹豫再三,帮忙把桌上只剩菜汤的盘子收了过去。
小女孩正快乐地刷着碗,哗哗的水声像为她伴唱,洗过一遍的碗筷清洁舒畅地躺在一个简单的橱柜里。说是橱柜,痞过是用几块木头钉成的格子,把盘子递到她手上,她有些诧异,却快活地说:“谢谢。”然后,瓷盘在她手里翻了个身,油渍菜汁通通不见,变得光洁如玉。
“我……可以做点什么?”第一次,他觉得洗碗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不比打网球差。
小女孩又舀了一盆水,说“那你帮我洗第二遍吧。”
“我?”他起初皱眉,但后悔也不好说出口了,于是,她洗完一个碗,递过来。他接了,放到清水里涮一下,再摆到碗橱上,再来一个。盘子,筷子,简单的餐具三分钟便如战士们整整齐齐地立正站好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女孩把水都倒进拎回来的塑料桶里,然后两人一起洗手。肥皂有些粗,碱性,对皮肤不好,却跟着她洗了。然后在一块劣质却干净的印花毛巾上擦干手。
“你坐坐,我去倒水。”女孩说。
少年把洗手的水倒时桶里,拎起了桶,说:“我去吧。”说着率先出门。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跟了出来,“地方不熟,会摔跤的。”
少年一笑,握住了女孩伸出的手。刚刚洗过的手都很清凉,带着湿润的气息,和淡淡的肥皂香味,握在一起有一种别样的舒适。
回来时,他停下脚步。一轮金黄的在缈如轻纱的云间滑行,他凝神望着。
“你想家啦?”女孩问
“你怎么知道?”少年回过头迟疑地问。
“老师说月亮代表思念啊。我读过许多古诗,和月亮有关的,大多数都是想念亲人的。”女孩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少年不由怀疑:“你读过许多诗?”这个简陋的工棚里的十岁小女孩会读什么诗?
“你以为我们山里的孩子就不念书呀?”女孩格格笑了起来。
“那你读过什么诗啊?”
女孩摇头晃脑地读道:“床着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少年不由笑了起来,问:“你还会什么?”
“我会的可多了。”女孩得意地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少年故意难她。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毫不示弱。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阑干南斗斜。”
“这你也知道?”少年不由对她刮目相看了。
女孩笑笑:“你别小看农村人,等我长大了,说不定比城里人还强呢!”
少年也笑了,说:“你读过多少诗啊?都是老师让你读的吗?”
“不是,我自己喜欢啊。一读诗,我就觉得很美。尤其是月亮,你看,多好看。难怪那么多人给它写诗呢!”女孩指着天上的月亮说。
“你喜欢月亮?”少年眼神亮晶晶地问。
女孩点点头。
“那边去看好不好?”
“好!”她拉着他走向远处的一排树影。那是一条小河,一边岸上有高大的杨树,月亮照得河水像碎金似的跳跃着。两人坐在岸边的小路上,静静望着天上越升越高,越来越耀眼的月亮。
“多好啊!”她感叹道,“跟我们村看的一样。”河水在他们脚下静静在流淌,发出极轻的歌声,树叶在微风中哗哗地响动着,还听得见虫儿调皮的鸣叫。
少年深深呼吸着草木的清气,问:“也想家了?”
“想我姥姥了。”她说,“我姥姥就爱在黑夜在院里讲故事,桂花树啦,嫦娥啦,你听过嫦娥吗?要不我给你讲讲?”
她也不管他想不想听,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怎么会没听过?她不会当我是外星生物吧?少年回头看她,两个皮筋扎起来的羊角辫,整齐的刘海,白皙的脸上嵌着一双乌溜溜的长眼睛,脸上满是欢快。再打量她身上,棉布上嵌着粗糙的红蕾丝边的连衣裙,胸口还贴了一人米老鼠图案,脚上是一双带着红边的长统袜子,塑料凉鞋上停着展翅的红蝴蝶。
为什么她穿廉价的衣服,吃简单的饭菜,每天还要做饭洗碗,睡木板床,却这么快乐?而自己过着比她奢侈一万倍的生活,却仍然觉得缺点什么?
“你说吴刚好还是后羿好?”女孩忽然问。
“嗯?”他才把思绪拉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走神,他把问题抛了回去:“你说呢?”
“我看……”
“少爷,”身后响起的人声打断了女孩的话,女孩回头一看,惊恐地瑟缩了一下。少年则皱眉。他握紧女孩的手,没有回头,说道“等下回去。”
“可是先生很为你担心,他希望你马上回去。”其中一个人说。
“我说要等一下。”少年的声音依然淡淡的,却隐含了几分不悦。
“这是你家的人啊?你快回去吧。”女孩摇摇他的手,不明白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这么冷漠的原因。
“少爷,那些人还在附近,我们的人都分散开了,还是快回去吧。要是被他们看到这个小姑娘跟你在一起……”
“好了,回去吧。”少年打断他的话,拉着女孩一起站起来。他取下脖子上的一个吊坠。
“不,我不要。”女孩赶紧摆手。
“留个纪念。”少年把圆形的吊坠用力一分,变成了两个月亮,一个新月,一个将满。
“原来是两个啊?”女孩好奇地笑了。月牙被安放在她的手心。少年望着女孩的眼睛,认真的说:“明天,我还会来找你的。”
银色的月牙躺在她的手心,王静静无限信任地点点头,说:“我等你哦。”